撕裂──可能是这次台湾大选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它表达了民众对族群和谐被破坏的哀痛。当我结束在台北一周的采访回到香港后,才着实领略到在台北作为一名旁观者感受不到的那种撕裂的痛。“枪击案”是这次大选的争议热点,也是我观察和思考的焦点,没想到在和亲戚朋友们交谈中,遇到罕见的沟通困难。台湾的政治分裂已经辐射到了海外,几乎像去年萨斯的传染一样,令我战栗,感到可怕的孤独。
赴台之前,我打过一些电话给相熟的朋友,北京有人告诉我:我们就是希望陈水扁当选!在上飞机前,和一位多年不见的商界朋友相遇,他俯身说,陈水扁当选对香港有利。我和这些不满共产党的愿望自然有同感,但进入台湾选战环境后,内心感受有所冲淡,觉得如果台湾人认为有必要再次政党轮替,也未必不是好事。但是枪击事件的发生,使我的同情明白无误的转向了阿扁,我看到了一些令人惊异的事情。
连宋质疑枪案的方向性错误
案发当时,第一反应也是觉得太巧合了,遇刺一定会给阿扁加分。但是,夜间看到陈文茜、赵少康、李敖一口咬定是阿扁作假,以骗术扭转劣势,很快“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之说在各地发酵,令我非常反感。我给胡忠信兄打电话,说这么严重的指控,怎么毫无证据就诉之于公众?他说,他发了言,但和他们不同,并未做结论。接下来,三二?投票,连宋以微少之差败选而提出选举无效之诉。连战指出的不公正之例,突出“枪击案无真相说明”。自此,广场和各地日夜的抗争都以枪击案为主轴,验票实为辅。名嘴文宣的激情质疑得到蓝军统帅的肯定,百万人一拥而上,烽火连天,可想而知。
其实,这些天来警检、特勤、奇美、司法等方面提供的所有人证物证,都在说明一点:陈水扁要策划、部署、执行、掩饰这样一桩总统自残案,需要涉入多少人!连香港大公报的分析文章都指出,这是“一件难度极大的工程,不可能滴水不漏”。站在连战和他的谋士们的角度,他们至少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控人以“买凶作案”,合情合理程度大大高于“是刀伤不是枪伤”的指控。因为后者的真相,不必请神探李昌钰,也可以大白于天下。从对激活国安机制的质疑,可以看到,阿扁执政四年远没有达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更不说当今台湾新闻自由的无孔不入。
开票之夜,我在两个竞选总部匆匆转了一圈,便回酒店守望电视直到凌晨。大约十一点凤凰卫视的看台湾大选节目,主持人胡一虎中途突然拿出一张纸,说,刚刚收到连宋总部一份对选举无效之诉的说明,理由有三:一是三十三万张废票可疑;二是差额在百分之二以内;三是激活国安机制使二十万军警不能投票。我大感诧异,为甚么刚刚以枪案为主要诉求,现在又不提了呢?后来才知道,王金平说从来没有怀疑总统中枪受伤。连宋内心真是相信苦肉计吗?相信伤口是奇美医生伪造的吗?
事件无损台湾民主形象
十五年前,我有一段经历。六四天安门屠杀后,盛传清场的广场流血成河,几千个尸体当场烧掉。消息是香港文汇报传出的,可信性成疑,我们第二个月就做了专题探讨。一年后,六四之夜代表学生和解放军谈判的歌手侯德健被放逐台湾,我在木栅他家中对他做了九小时的通宵专访,终于使我相信六四屠杀主要在长安街,广场上确实没有死人。我随即在餐叙中奉告《中时》两副总编辑胡鸿仁、黄辉珍,他们表示待《开放》发表后,会跟进澄清。但后来中时没有提及此事,也许当时一片反共气氛下,有所不便。而民运及不少人对此也不了了之,反正“共产党甚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不知道今天那些对阿扁深恶痛绝的人,是不是以这种逻辑判断枪击案,既然扁政府没人可以信任,那就请洋人来判吧,如果连宋在专家面前也不认受,那么,下面的死忠者可能又会质询洋人被买通了。这样下去,伊于胡底?一桩公案如果一方只有质疑,另方却有证据,到底如何了结?
民主的专业化与深入千家万户
有人说赔进去的是台湾的民主形象,我却不以为然。一位民选的国家元首,明明挨了枪击,受了伤,却可以在没有证据之下,立即大兴问罪之师,贬为无赖盗贼不如,总统只不过在被辱骂十天之后,回了一句:“请你们闭嘴!”这般自由民主,中国有吗?美国有吗?有人要求阿扁立刻下令验票,要他置现行法律于不顾,视中央民意代表为无物,岂不是要他做独裁者?我以为连宋处理枪击案已明显偏离了台湾民主法制轨道,刑事局长侯友宜的牢骚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对办案公信力的完全否定,不仅司法权无存,也将办案人员置于共犯的位置。
我在中央社座谈会上说,看到台湾民主已高度专业化,已成为民众的生活方式一部份,十分感动,这是一个经历过“社会主义民主”和“一国两制高度自治”的人的真心话。每次看到北京那班御用文人反李打扁批台独的大块文章,也真想骂一声“闭嘴”!那些被专制数十年的奴才心态,怎能理解今日台湾发生的变化?在阴谋论大行其道的时候,台湾的报章杂志和电台电视却在深入细致的打扫战场,清仓点货,量化的分析每个县市的得失成败,梳理经验教训,使用的是恰到好处的军事术语。可以看出绿营得票率在全国二十五县市比二千年大选都有不同程度的增长,它们累积之和就是十一个百分点、一百五十万票的成长,而这个奠定过半数执政权基础的票数,是一票一票拉来的,是哀兵必胜的结果。以台北市的首都之战为例,据报导上次大选泛蓝赢了三十八万票,这次泛绿要把差距拉到二十万票才有可能全局胜出。民进党动员所有议员、立委最后一周至少扫街五次,各种后援会、扁友会倾巢出动,大打巷战,终于实现只差二十万票的反攻计划,而蓝营辅选动作松散,许多市议员出国旅游,三一三前夕才回国,只在车上亮相,很少拜票。
陆委会副主委陈明通曾对香港新闻团概括台湾民主进程,九六年首次民选总统,是奠基性突破,二千年政党轮替,是民主的深化,今年大选则是民主制度的巩固,其特征是台湾主体意识VS大陆民族主义。一位学者向我解释这次公投不过关的涵意,他说公投没通过的议题是政策性的,公投作为一个制度建立起来,这才是它的意义所在。因为公投是直接民主,层面比选总统选立委还高,选举只是间接民主,由选出的人行使权力,公投由人民直接行使决定权。又一次百分之八十的投票率,超过香港一倍有多,每个人都重视自己神圣的一票,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命运,已是每个家庭的话题。造势大会、广场抗争,有人比喻为中国“文革”重演,那当然只是皮相之见或是调侃而已。没有红卫兵暴行,没有公安六条,没有清理阶级队伍的大规模监禁、自杀与处决,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毛和他的司令部,更没有新闻媒体的绝对封闭。文革才是真正的民粹主义,本质上与今日台湾毫无共同之处。
傲慢的大中国文化遭到唾弃
知识分子的角色是值得一记的。泛蓝阵营因拥有一批明星级的名嘴和大台北的传媒优势,在大选过程中份外耀眼,他们学贯中西,口才便给,顾盼自雄,尤以赵少康、陈文茜、李敖的三人团为最,他们打扁最力,火力最强,南台湾的人说,“我们嘴笨,怎么说得过他们啊!”年代电视台汪笨湖的节目由此而生。我专程去云林参观了一场汪笨湖节目的露天直播,全部用闽南话进行,虽然只能借助一点口译,但现场那股“本土”气氛的感染极深。他请了阿扁来上台,直接回答听众问题。那是一些满身泥土气息的质朴乡民,他们虽然没有台北人那么时髦的国际观,但却个个愤恨中共的鸭霸,知道威胁他们自由生活的邪恶在哪里,视阿扁为他们抵御强暴的英雄。十六日,汪笨湖节目又移师台北市,请了李登辉来现场说法,我看到偌大的松山烟厂广场依然逼满人群,显示都会区的绿色力量亦很可观。这种露天演播形式颠覆了室内清谈的文雅高尚,三二七之后,也被在野的泛蓝名嘴接过来应用。
蓝嘴们的衰败,集中表现在他(她)们对枪击案的反应上,即三月十九日陈文茜、赵少康的过度发作。国民党本土精英陈学圣立委,选后和我们座谈时,也坦陈泛蓝失利既有战略目标模糊,没有给民众提出台湾前途的定位的基因,也指出陈文茜的反应是转折关键,“使南部选民认为泛蓝太残忍”,终使大选“功亏一篑”。陈文茜成为“压垮蓝营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偶然。数年前,我访问过她,李敖则更是我心中长期的偶像,十年前当他接受我的专访时,还是一位可敬的学者,但是当他一再以反民主言论招摇过市之后,他在我和我的许多朋友心中,已是一堆瓦砾。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态,连挺蓝的吾尔开希也觉得受不了。选后和开希见了一面,他说,中国文人的一切丑恶都集中在这个大师身上了。一位本土派资深传媒朋友也有类似的反感,他说,中国文化最劣质的部分集中在这三个人身上,他们充满偏见,瞧不起台湾人,哗众取宠,煽动仇恨,难怪别人要“去中国化”!
不幸的是,连战摆着大把蓝营精英不用,特别倚重少数名嘴,最后误了大事。不知道究竟谁误导谁?但连宋身为主帅,如此轻率地利用枪击案操弄群众,不仅显示胆识、器度略逊一筹,而且损害了泛蓝接班团队的前途。很多旁观者非常同情小马哥的处境,不是没有道理的。本来这次大选和上次一样,应该只是台湾民主进程中的一环,但偶发的总统遇刺事件,由于蓝军处理不当,把一个刑事案高度政治化,适得其反地加速了台湾的全面绿化,使南部思想趋成主流。一位政治领袖在历史关键时刻犯如此重大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那些爱露脐装的蓝色少女们,终将明白,她们美丽腹部的刀痕装饰,只是二??四年两位输不起的领导人败落的标志。
不屈的台湾,面对大中国的淫威,犹如一名发育中的少年,正处于一个强烈的反叛期,我相信,随着岁月流逝,当一个真正的民主中国埋葬掉世上最后一个共产王朝之后,台湾那时无论作为远亲还是近亲,都会有认祖归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