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片核战争的废墟
在《走向时间的终点》中,时间隧道向前推移到公元2020年前后。军国主义东山再起的日本,不但想在亚洲称雄,其势力范围甚至远远扩张到分裂出来的西伯利亚。在科技领域,日本人在计算机微型化方面也居于领先地位。但是,尽管日本受到美国的保护,它毕竟不是中国的对手,在中日之间的一场核战争中,日本一夜之间沦为一片废墟。接着是中美之间的一场核大战。这场中国报复美国的战争持续四个月,战事差不多只要靠高等训练的青年男女在封闭室里安全阅读三维电脑图画,按一按按钮就能解决的事情。可受苦的毕竟是老百姓。中国飞弹摧毁了无数美国城市,北美的土著乘机炸毁了白令海峡的长桥。联邦快报取代了美国政府的职权,唐人街的全部居民都遭到灭顶之灾。美国人口急剧下降,瓦砾遍地,大平原上弥漫着反射性的尘暴,社会混乱不堪,在波士顿,美元在已经被麻省发行的临时纸币取代,代替职工税收的,是他们必须付给黑社会的保命钱。免于劫难的中立的墨西哥成了美国人穿越国界去做打工崽的乐土。
中国付出的代价首先是老百姓的死亡,人数比美国多出数百万。中共中央集权政府终于土崩瓦解,松散的联邦制国家开始形成。香港与上海之间的期货交易由于战争而受到严重干扰。根据战后中美和约,香港重新委托给美国的忠诚盟友英国接手管理。
《走向时间的终点》并不是一部真正的战争小说,小说中涉及到的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着墨很少,它只是小说的虚化的背景。
二、一部有争议的小说
小说的主要情节是主人公特恩布尔先生的个人经历。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退休的银行家,投资顾问,住在2020年的波士顿。小说回顾特恩布尔的生活,追溯他一年之内在时间隧道中的幻想旅行,在这种参禅般的冥思中,他经历了藏传佛教的那种不断“转世”的“前身”:他曾经是埃及金字塔的盗墓者,是中世纪北欧维京人劫掠爱尔兰时的遇难的一位僧人,是波兰的纳粹集中营的警卫。退回到历史中,他总是处在一种文明遭受劫难的历史时期,在宇宙的进化中,随着必死的命运走向时代的终结。在爱
兹疫苗已经发现的时代,纵欲更是无所顾忌。他的身体已经衰退如“一片沼泽,在它的隐患的深层一种致命的病症不断纠缠”,他环顾四周被黑暗的死寂包裹的宇宙,不寒而栗。由于某种科学迷,他发现了他的个人历史陷在“多宇宙”的分裂和风云莫测的变幻中。所谓“多宇宙”是从量子物理学的非决定论衍生出来的假说。
厄普戴克是一位极为严肃的作家。但是,这部小说出版后却毁誉参半,颇多争议。誉之者称之为一部富于哲学深度的科幻小说,也有对道德的沉思。毁之者质疑一位天才的作家何以创作了这样一部劣质的作品,一部在作者的小说画廊中最袒露地描写性生活的作品,似乎仅仅为了商业价值。
就作者所涉及的这些片段而言,这部小说是在预言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和必然遭到的惩罚?是在预言中国民族主义的狂热所必然酿成的战争的苦果?是在预言充当“世界警察”的美国遭到遏制而西山日下?是在预言高科技的发展如果不能跟进道德观念必然带来“历史的反讽”?是在预言香港的经济衰落和中国接管香港的不成功?凡此种种,都因为小说涉及的政治问题篇幅太少而不易解答。美国学者、曾经担任过布什总统顾问的福山
(FrancisFukuyama)先生2000年1月3日在接受费加罗报的采访时,预言台湾将是未来的中美战争的导火线,但厄普代克在书中对台湾却只字未提。
三、暴君心态的警告
我们所关心的这些问题,在作者的浓墨重彩的个人经历的描绘与轻描淡写的战争状况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内在的因果联系或巧妙的艺术的暗示?
特恩布尔想射杀了入园觅食的小鹿,却误中妻子,随着妻子在小说中的暂时消失,他开始玩弄妓女李德瑞,她似乎是个华人或混血儿,似乎就是特恩布尔射杀的小鹿的“转世”。 这个自称憎恨男人的妓女经常谴责男人:“为什么男人这样残酷呢?” 特恩布尔的回答是“自然选择”:“杀人的幸存下来,被杀的从创世的深渊跌落。”
达尔文的进化论,尤其是被扭曲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在煽动人类的战争方面无疑曾经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
主人公既是一个性虐待狂,也是一个自恋狂,甚至与小鹿进行兽交。他唆使别人杀害邻居的宠物,甚至放火烧毁邻居的房舍,仅仅因为房舍挡住了他的海景。他是一个缺乏虔诚的宗教信仰的人。小说还提到,日本人曾经杀害西方传教士,中国人让传教士到处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听他们传道的听众。主人公承认,他是时代的一员,经历过信仰国教的五十年代的襁褓期,走过狂热多彩的六十年代的青春期,七十年代的性堕落,目击了韩战和越战以及冷战的小磨擦,然后是骇人听闻却简单不过的中美大屠杀。他自言自语道:
“事实上我是迟钝的,正在进行精神分裂。奇异的抱怨沿着无线电网络发送电讯。一种尖锐的时断时续的隐痛在我的左耳下枣莫非这就是一个堵塞在癌细胞中的淋巴结发出的第一声呐喊?一部影片的感觉,在醒来时,浮现在眼前,这一天有半个小时朦胧的幻觉。突然,我面部下的皮肤轻轻颤动。突然,腰带下一阵急迫的尿意。别提那手指头接口处的关节炎,夜间发生的肚子痛了,还有心脏散发的神秘的咕咕噜噜的声音和一阵阵刺痛,仿佛它正在我肋骨筑成的牢笼里的软糊糊的黑暗中吃力地消磨日日夜夜。
我这许多内部的奴隶,谁将第一个揭竿而起在革命的链条中推翻我暴政的统治?”
从系统论的角度来看,人体像社会一样,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系统。小说主人公既是家庭的专制家长,又是当地的地方恶霸,同时,也是一个极权独裁者的象征。这样的人物在美国民主制度的监督下,很难篡夺国家最高权力,但在今日中国的政治癌症和普遍的社会腐败中,却有可能膨胀为一个暴政统治的强人。也许正为这种暴君心态,人类的战争才是难以避免的。因此,一位在小说中对2020年的中美核战争并没有负有直接责任的邪恶的老头,实际上是应当负责的。
四、未来的复活
这部小说是一个极有意味的象征。小说标题所讲的“时间的终点”与基督教所说的“世界的末日”似乎是同义语。主人公的一番话似乎有“释题”的作用:
“我几年前在《美国科学》上读到的一位奇怪的科学家认为,在他称之为‘终端’(theOmegaPoint)的时间的终点,一种奇幻的进步文明的善良灵魂将超越熵的限度,即超越内爆破的终端宇宙而扩散,将极为艰难地重构,并且使我们一切人复活,每一个曾经活过的人,我……在最近的悲惨的中美冲突中被杀害的数百万中国老百姓,都会复活。这似乎是一个靠不住的命题,却是圣保罗偏爱而热望的,在物理学上是毫无疑问地被论证了的。”
复活是一个遥远的梦,中国老百姓,在漫长历史的血腥的战争中,已经有亿万万人民死于非命。小说以浓墨重彩描写了主人公庭园里各种花卉的荣枯盛衰,如果说,这是文明的死亡和复活的象征,是小说的一大主题的话,那么,未来中国的复活,就是已经夭折的民主的复兴。当然,如果真有“神的王国”降临人世,那又比民主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