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消息让人感到双重悲哀。一是中国的政治舆论的控制。中国改革开放已经二十余年,世界也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但是中国政治控制依然严厉。再,政治控制使人民耳目蔽塞,心智愚钝。政治见解如何且不说,人应该对世界,乃至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有真实的了解。有真实的了解才能有正确的认识和判断。回顾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其种种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就是政治控制使人耳目蔽塞,不闻、不知、不解,由此而愚昧狂热。
大多数中国人都认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份,反对西藏独立,但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人对西藏的事情却少有所知。远的不说,五十年代后,中共进藏、民主改革、藏民的武装抵抗、达赖出走、达兰萨拉、十数万的流亡藏民、西藏人民的渴望和心愿等等,这些事情的真相中国很少有人了解。大多中国人对西藏的概念还是,农奴、喇嘛、叛乱、分裂祖国…。如果中国人对西藏的了解只限于这些简单又简单的政治宣传,那他们就不能谈论西藏的独立与否,他们的意识还只是被宣传控制而已。就中国现在的政治,大陆还不能开放新闻,记者、作家也还不能自由的采访报导西藏,由此中国人也就仍然不能真实地了解西藏。
出于这种境况,茉莉女士编辑了《达兰萨拉纪行》一书。诚如此书前言所说:“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是一些来自不同的国度,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与背景,对西藏问题持有不同观点的海外中国人写的。我们共同的特点是:实地访问过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印度达兰莎拉,接触了那里的流亡藏人与他们的领袖达赖喇嘛,对已经成为一个国际难题的西藏问题,投入了我们的关注与感情。我们共同的理念是:我们认为,在人权重于主权的当代社会,爱国者是那些关心他民族尊严的人。许多复杂的历史问题很难简单结论,我们只能在基本人权问题上明确表示我们的赞成与反对。心存内疚与尊重,我们只想做两族人民之间的友好使者。”
世界各种语言关于西藏的书数量繁多,但由大陆人所著表达独立见解的汉语文本却罕见。就我所知只有王力雄的《天葬》。这样众多的人口,这样古老悠久的文化,关于西藏就只有这点声音吗?如此重大的问题,关涉到近百万人的死难,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个种族、文明的存亡,半个世纪的苦难流亡,我们表现得这样冷漠、麻木、苍白、渺无音息,近于耻辱。中国的极权控制扼杀了民族的眼界、胸怀、良知、同情、想象和思想。这是中国半个世纪悲惨中最为悲惨的事,是绝不应该的。
好在中国已经开放,中国已有许多的学人、作家、知识分子居住在海外,他们享有大多中国人欲求而还未有的言论、新闻、出版的自由。因此他们就有责任承负国内人尚不能承负的责任。《达兰萨拉纪行》是这样一部书。它弥补了中国人的一个空白。达兰萨拉,西藏流亡政府在此已经四十余年,第一次有出自大陆的学人、记者、作家对之进行采访,并将采访文字集书出版。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它表明,大陆中国除了极权权力之外,还有自由、正义的良心与声音;汉民族也还有眼界、胸怀、思考和公正。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达兰萨拉纪行》的作者都是大陆人,但居住在不同的国家。他们的政治意识不同,对西藏有不同的见解观念。但他们的文字都有一个基点,即善意、公正、客观,富有同情和反省。作者们通过实地采访各种藏人,上至达赖、政府官员,下至普通流亡藏民、僧尼,报导了五、六十年代西藏发生的事情,由中共入藏,达赖、班禅进京,到民主改革,班禅上言,到藏民武装反抗,到达赖流亡达兰萨拉。这是一段悲惨、不义、血腥的历史,使近一百万藏人死亡,整个西藏社会毁坏,一种文明几于灭亡,达赖和十几万藏民集体流亡。作者为汊人,怀有对藏族的深切同情,对中共极权暴力的愤慨和谴责。他们的文字体现了相对中共暴力强权的另一面 汉民族的理性、和平、仁义和自省的精神。这一段历史,是中共极权暴力所为。清朝、国民党时期,汉藏两族一直和睦相处,唯至中共造成如此惨剧。这是种族的悲剧,但更是政治的悲剧。
西藏有自己的历史、语言、宗教、文化,有自己的领袖、居住地域、社会形态、生活方式,乃至服饰、饮食和礼仪。他们要求独立是自然的。国家、种族间的冲突与争夺长此以往,人类的历史血腥残暴。汉人既使不同意他们独立,但他们的命运和处境也还是值得同情尊重。人的价值、命运、处境超越政治、种族、国家。
这即是人权超越主权。这是此书的基本精神。这些作者虽然是汉族,也并不都赞同西藏独立,但他们为藏族的命运悲哀、愧疚,也为他们的精神感动。他们理解西藏的独立要求,主张以民主为前提由藏民族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并呼吁中共与达赖对话,让流亡的藏民及早返回家园。
《达兰萨拉纪行》记叙了藏民流亡的艰辛历程。许多藏民,其中不少是孩子,他们徒步由西藏穿越冰山雪谷,来到达兰萨拉。路途上有些人冻死、病死,有的节肢成为终生残废,有的在边境被抓送入监狱。现在每年由西藏流亡到印度的藏民有两千多。其中许多孩子到达兰萨拉是为了求学,因为中国的学费越来越高,贫苦藏民已经难以负担。对这些作者给予了充份同情和关注,甚至是铭心的痛苦。
作者们采访了西藏流亡政府、学校、医院、商店、合作社、各居民点。藏民的生活普遍艰苦,但是没有乞丐,也没有犯罪。如一作者所言:“他们没有印度的极度奢华,也没有印度的极度贫穷。”由于有达赖,全民信仰佛教,虽然是流亡,他们生活得平和而满足。这于充满问题的现代世界,近于一个奇迹。西藏流亡政府的组构和工作都遵循民主程序;普遍的义务教育,由小学到大学;达兰萨拉已经是藏文明的中心,两百多所寺庙,一百多所学校;政府官员普遍受过良好教育,他们完全具有领导管理西藏的能力。四十年的流亡,他们保持了自己的信仰、文化、语言、社群,且而学会了现代民主社会的行政管理。他们不仅获得的全世界同情、帮助,也获得了举世的尊敬。看到这些报导,我想:经过共产党的毁灭性破坏,是谁更落后野蛮呢?在这个世界现在是我们更没有信仰、信义、道德、规范,“今天的中国人既不信主义又不信神明,既不怕法罚也不怕天谴,在商品洪流中巧取豪夺,腐败堕落而不自知。他们将走向何方?又有谁去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们是现代世界的野蛮人。感谢本书的作者,他们看到了藏族的优良之处,看到了我们的欠缺,为之难过愧疚。他们体现了我们残余的文明。西藏已经是一个国际化的问题,其不仅牵涉政治,同时也广泛地联系的到现代世界各方面的问题。现代经济的发展,世界日益一体化,由此带来了少数族种文化的消失,传统文化的中断;个人主义的发展,导致社会、人与人关系的破裂瓦解;人丧失信仰,归附和内在和谐。人类文明面临新的危机。这些使西藏成为世界关注点,因此西藏潜含着世界文明的问题。《达兰萨拉纪行》通过对流亡藏人社会的观察,尤其是对达赖本人的采访,特别谈到的这些。作者由佛教观点谈到死亡、性、暴力、信仰、社会、人类的前途等等。这本书的内容没有局限于政治。
《达兰萨拉纪行》对汉藏两民族的前途充满忧虑。中国的民主变革遥遥无期,流亡的藏民返归家园遥遥无期,但达赖年事已高,藏族年青一代已经失去耐心,他们准备在达赖去世后从事武装恐怖活动,为争取西藏独立他们将不惜手段。《达兰萨拉纪行》的作者们,出于汉藏两族的和平,希望中国政府趁达赖尚在,接受达赖的主张,和达赖谈判,给予西藏人民自治,让流亡的藏民返回家园。他们是善意的,但并无希望。这是藏族的悲哀,也是汉族的悲哀。悲哀是悲哀,但是让人们真实地知道这些悲哀,这或许就还有意义,起码人们可以把不幸看得清楚。这也就是本书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