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港人社交媒體上,有關竹子的梗圖或諷刺漫畫被網民熱傳。圖中配有竹子的粵語對話:「栽贓我唄,我沒問題的「(該句源自香港電影《正義迴廊》台詞)、」點火都點不著「。(圖片來源:網路圖片/CND)(16:9)
【看中國2025年12月13日訊】【災難發生不到十天內,圍繞著災難原因、官方問責姿態、民間救災安排等種種問題,特區政府和民間發生了種種分歧;而在中國內地輿論場,媒體的焦點又與香港本地傳媒不盡相同。「WOMEN我們」記錄了悲劇背後的種種暗流湧動,幫助讀者理解過去十天發生的一切。】
長居離島的內地人許西,抱定「今天應該過去」的心態,一路換乘渡輪和港鐵北上。東鐵線即將到達大埔墟站,幾棟燒焦的樓房闖入窗景,她注意到身邊的乘客突然轉頭注目,「彷彿有一片巨大的唏噓無聲穿堂而過。」
出站的甬道,有義工分發白色菊花,她拿了一支。走到宏福苑對過的河邊,許西看到一位面對大樓佇立默哀的男人,「直直站立著,身體卻像扭在一起,讓人看著覺得很痛」,她說自己哭了。再往前走,一位義工正在發紙巾,同樣紅著眼睛,看到她便向她點點頭,遞上一張紙巾。
類似的場景許西在三年前經歷過。「11.24」烏魯木齊大火後,她所在城市很快掀起集體公共悼念。有朋友在她的工作室放了一支菊花,但她一直等到第四天都沒敢拿到街上,「那時候,在那邊的某幾個路口,只要拿出花束就會被(警察)拉(抓)走。那支菊花就一直在我房間裡待到最後。我連一支菊花都沒能送出去。」

12月2日,宏福苑大火「頭七」當晚,廣福公園人潮湧動,不少市民前來憑弔獻花。(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而在許西此行的目的地——宏福苑西側的廣福公園休息處,連日來被憑弔的花海淹沒。截至12月4日,「11.26」宏福苑火災遇難人數已升至159人,另有31人仍失聯。
「頭七」前後,最多時有數百人同時排著長龍,神情肅穆,低首默哀,走向公園中心的獻花區。許多身著黑衣的義工,在休息亭周邊走動,自稱「筆仔」派發紙筆,邀請民眾寫留言卡片,或是舉著「保持道路暢通」的手寫標牌,無聲地維護現場秩序。
12月5日深夜,義工們獲正式通知,廣福公園休息處紀念區將於12月7日正式結束,這個週日即是市民可到此公開悼念的最後一天。
災難發生不到十天內,圍繞著災難原因、官方問責姿態、民間救災安排等種種問題,特區政府和民間發生了種種分歧;而在中國內地輿論場,媒體的焦點又與香港本地傳媒不盡相同。「WOMEN我們」記錄了悲劇背後的種種暗流湧動,幫助讀者理解過去十天發生的一切。
01大火發生
災難從來不是抽象數字,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2025年11月26日下午3點左右,當71歲的徐芬接到電話時,她並沒有想到,自己趕到宏福苑,見到的是一臉驚魂未定,且蓋著濕毯的妹妹。
彼時,徐芬正在附近沙田的一所學校等孫子放學,準備陪孫子去看牙醫。住在宏昌閣5層單位的妹妹告訴她,「起火了,電梯不能動了。」徐芬讓妹妹趕緊報警,她一面讓孫子自行返家,一面往宏福苑趕過去。
20分鐘後,徐芬趕到現場時,就看到火焰和綠色棚網混在一起,火光衝天,濃煙籠罩著至少2棟樓。消防車已經到達廣場邊的空地上,消防員正在忙著接管,然後往有火的地方奔去。
後來,徐芬的妹妹被消防員攙著從樓棟的安全出口處走了出來。在她和妹妹一起前往醫院的路上,妹妹哭著說,自己的家沒了,未來也沒了,所有東西在火光中化為泡影。
這場被公眾稱為「世紀大火」的災難,重災區就是徐芬的妹妹居住的宏昌閣。

宏福苑樓棟示意圖,火源最初出現在宏昌閣底層外牆
火警發生於11月26日下午14點51分。宏福苑共有8棟31層高樓,當時正在進行維修工程,外牆覆蓋著綠色棚網與竹製棚架。火源最初出現在F座宏昌閣底層外牆,僅六分鐘便延燒至四樓,隨後一路竄升至高層,並蔓延至其餘7棟高樓——這是香港過去70餘年來最慘重的一次火災,燃燒了至少43小時才得以扑滅。
截至12月3日下午,據警方記者會現場簡報,火災死亡人數增至159人。其中140具屍體已確認身份,19具遺體未認出身份。目前仍有31人未能聯絡。大火中有多名外佣殉職,勞工及福利局表示,目前已確認10名外佣喪生及3人受傷,有30人下落不明。每名身故的外佣可獲約80萬港元補助,受傷外佣會獲5萬或10萬元慰問金。
宏福苑位於新界東北部,遠離香港繁華的港島和九龍,算作市郊。宏福苑是「居屋」,是政府的「居者有其屋」計畫(Home Ownership Scheme)提供的低於市場價的公共房屋。這類房屋由香港房屋委員會(房委會)統籌、策劃及興建,以低於市值的價格,並扣除補地價售予合資格的申請人。
因此,宏福苑的居民大多為香港收入偏低的工薪階層。這片住宅區由八棟十字形高樓組成,每棟31層、每層8戶,共1984戶,戶均面積48至54平方米,樓齡超過40年。
根據徐芬以及當地原住民的的說法,如今居住在宏福苑以及周邊幾處屋苑的居民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剛畢業初入職場的年輕租戶(該處每間房月租金大約在1萬人民幣左右,比起市區便宜不少),白天上班晚上返回。二是中老年住戶,他們大多在此處居住超過20年。
千禧年前,徐芬買下宏昌閣的一個600呎單位(大約50多平方)。她說,在兒女陸續留學、自己也有了更多的積蓄後,就將房子給了妹妹居住。她的父母一共養育了6個女兒,唯獨最小的妹妹未成家立業,自己作為大姐,有責任照顧她。可誰也沒想到,現在一場大火「什麼都燒光了。」
家被燒光的還有Neil。
火災發生時,他與妻子去了附近的河邊散步。但下午4點半回來的時候,他站在樓下,意識到自己身上只有手機、錢包和鑰匙——幾乎所有記憶和財產都留在了屋內。
31歲的年輕住戶偉國在宏福苑長大,現在在旺角開一間雜貨店。
他說,自己早先已意識到居屋存在的隱患。比如,老舊樓宇長期缺乏日常維護,而頂樓的消防報警系統,就算響起,也長時間無人問津。他說,很多老人用一生積攢的儲蓄來購置房屋,這一場火讓他們原本憧憬的退休生活在火光中化為泡影。
Chirs住在臨近樓棟的4樓,回憶起大火的那一刻時,他的語速仍像被拉回現場:「我當時剛好下樓倒垃圾,突然聞到一股味道……不是普通燒焦味,像塑料跟木頭一起燒。很嗆,很辣,喉嚨一下就不舒服。」
他順著煙的方向抬頭,看見高層的窗口反射出火光,煙從兩棟樓的縫隙裡擠出來,「像整棟樓被吸住一樣」。幾秒之後,樓上開始傳來敲門聲、玻璃碎裂聲,還有住戶壓著嗓子的呼喊。他說,那種聲音自己到現在都忘不了。有人拍門,有人喊著家人的名字,有人推開門又被衝出來的煙逼得退回來。
靠近小區的人行天橋上站滿了人,煙味嗆得許多人咳嗽。天橋下,雙向四車道擠滿了消防車、救護車、警車,警燈的紅光照亮了濕漉漉的地面,沿著坡道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
大火的那天晚上,「WOMEN我們」看到一對夫妻站在警戒線外相互倚靠著,他們是高層的住戶。眼看著火越來越大,水槍卻無法抵達自己的住所,倆人只能默然不語。戴著眼鏡的妻子眼裡噙著淚水,裹著布的雙手低垂,忍不住地發抖。
當晚上11點後,至少四條水柱同時從不同角度掃向著火層。水和火,以及黑色的煙霧混在一起。但水柱一直無法消滅紅色火光,煙也不停地往上冒。到了27日凌晨4點多,一陣大風刮過,大樓上方的棚布和竹架「嘩」得一下,全部隨著火滾了下來。在現場能聞到刺鼻的焦味。
對於急切等待救援和親人消息的人,時間慢得如刀割。在漫長的等待後,30多歲的Tracy在地下車庫邊一處暫時搭建的「靈堂」處得知了父親遇難的消息。
喘息未定,Tracy看到從「靈堂」進來很多人,他們一邊拉著警察,一邊大喊大哭。但Tracy說,自己當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就愣在那。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問警察,「為什麼會著火啊。」
「WOMEN我們」見到Tracy時,她神情木訥,頭髮上還沾著一些灰黑色的粉末。接過社工的一瓶水後,她匆匆道別。隨後,她說自己需要找一處地方安靜一會兒,等待丈夫過來。
當天的不少警察都不知道,火是幾時燒起來,又是什麼原因導致起火。而越積越多的火,將逐漸在幾個樓棟間,形成一個巨大的火場。其中一位警察Alex說,自己從下午4點就被調到現場,彼時待了已超過8個小時,但除了悲傷和累,他什麼也不清楚。說完這段話,他和同事們往7-11便利店走去,準備買上20杯熱美式——他們得撐到第二天早上8點。
那一夜,一場大火不僅吞噬了宏福苑,也點燃了一座城市壓抑許久的疑問。
02棚網、發泡膠、竹架——誰是「應該被取代的」?
宏福苑大火的最初起火點,至今仍沒有正式的調查結論。
火災發生後不久,在中國內地輿論場,竹棚架一度成為眾矢之的,並成為某種香港「生產力落後」的象徵。然而,港人社交媒體很快出現各種以「竹子受委屈」為主題的梗圖,還有人在悼詞中直言,「應該被取代的,從來不是竹子」。

港人社交媒體上,有關竹子的梗圖或諷刺漫畫被網民熱傳。圖中配有竹子的粵語對話:「栽贓我唄,我沒問題的「(該句源自香港電影《正義迴廊》台詞)、」點火都點不著「。(圖片來源:網路)
作為長期研究建築安全的業內人士,中科監察主席、時事評論員,同時也是建築工程從業者的潘焯鴻,是最早抵達現場並提出質疑的人之一。他在11月27日清晨8點趕到宏福苑附近時,大樓仍在猛烈燃燒。
他表示,起火點位於低層的建築內凹角區域,該區域並無窗戶,也沒有發泡膠板。現場視頻顯示,火焰向上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在6分鐘時間內,火燒到至少8樓。如果網是阻燃的,那麼火不會這麼大、這麼快。」他認為問題在棚網上。
潘焯鴻稱,在火災前的15個月裡,他曾多次向政府部門示警,提供檢舉材料,指宏福苑的外牆防護網和棚架設置存在高風險。
火警鐘沒有響這一事實,也在災後逐漸被確認。
一個樓齡超過40年的大型屋苑,在外牆施工期間,為何消防系統近乎完全失效?
潘焯鴻指出,一些承辦公司為了避免施工振動觸發警鐘,可能會將系統「非法關閉」。「他們的工程質量參差不齊,很容易讓火警系統響起。一旦報警,消防車就會趕來,物業和承建商都會被拉(問責),麻煩很大。」他說。
政府的初步調查則提供了另一條技術性線索。
11月28日下午,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公布了初步結果:火災早期,低層圍網最先起火,火焰點燃覆蓋外牆的發泡膠板,並迅速向上蔓延,導致玻璃爆裂,加速火勢進入室內,形成大面積同時起火的災難局面。高溫使得竹棚架燃燒,燒斷的竹竿墜落,再次引燃周圍棚網。整個過程形成了連鎖反應,火勢短時間內覆蓋外牆,速度遠超常見的高層火災。
他特別指出,圍繞窗戶和門口的發泡膠板高度易燃,是助長火勢的重要因素。但他也強調,調查仍在進行,起火點和蔓延路徑仍需更全面的化驗和模擬。
北方地區設計院就任工程設計師一職的陳峰認為,宏福苑外牆「多窗被發泡膠板封堵,且因為發泡膠本身就是易燃材料」,確實大幅提升了火勢傳播風險。
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網站上的一份通告顯示,施工方在2024年10月曾發表聲明:「Foam Board(發泡膠板)完整覆蓋單位外牆窗玻璃,以防工程期間碎沙石擊中玻璃窗。」陳峰解釋,發泡膠成本低、保溫性好,但極易燃燒且在高溫下釋放有毒氣體。一般而言,施工方在使用此類材料時必須嚴格管控防火措施,他認為承建方明顯低估了風險。「窗被封死後,材料會形成連接外牆的燃燒路徑,這在火災中相當危險。」

宏福苑火勢扑滅後,原本屋苑維修中用於封窗的白色發泡膠板依然可見殘餘。(圖片來源:網路)
居民長期以來對發泡膠板也存在意見。
69歲的吉棟和妻子還有兩個兒子長期生活在宏福苑。樓宇的狹小空間設計,讓每戶平均三至四口人居住在不足60平米的房子裡,傢俱、日用品緊湊排列,生活被壓縮到極致。
他記得,房屋開始修繕後,窗外被綠色棚網和發泡膠遮擋,在長達一年半的維修工程期間,住戶被迫生活在陰暗、潮濕、悶熱的環境中。但據他回憶,物業管理處一直沒有給出明確回應。
不過,材料是否易燃並不能解釋火勢為何能在數分鐘內爬升到8層樓高。陳峰強調,發泡膠板雖危險,但火勢覆蓋整棟樓的速度「難以僅由一種材料造成」。他認為,不能排除竹棚架、棚網和發泡膠彼此形成了組合效應,從而加劇火勢升級。
圍繞棚網的爭議因此成為另一條關鍵線索。在香港,棚網作為施工安全防護材料,分為普通型和阻燃型,後者成本更高,主要用於包覆腳手架。根據勞工處《竹棚架工作安全守則》,阻燃網需符合多個國家標準,且必須在燃燒試驗中保證「續燃和陰燃時間不超過4秒」。
然而,宏福苑居民早在火災前就對棚網提出過質疑。
2024年9月,潘焯鴻團隊讓居民自發從八座樓宇外圍網中抽取樣本進行自行燃燒實驗,結果顯示材料不僅能完全燃燒,還會滴落熔融物。他向勞工處、屋宇署和消防處投訴,但2024年10月4日收到的回覆卻稱,「安全條例未涵蓋棚網的阻燃要求」。在他看來,這是對標準的誤讀。直至12月4日,勞工處才澄清並表示會調查。
一位曾在中建集團就職的監理向「WOMEN我們」表示,關於棚網的阻燃,實際上在業內也有各種處理方法。比如,檢測報告,可以通過買賣的形式獲得,「不到1萬元,能買一份檢測報告。」同時,他還提到,業內在建築施工時會用到的B2(難燃)的棚網,成本大概在90元/米,B1(易燃)大約在40-50元/米,但即便是B2級別的棚網,也會隨著時間、雨水等各種外在因素影響,使其效果產生遞減。
他還說,因為香港大火,內地部分地區已經開始消防檢查,並要求下屬的材料、供應商們提交各種檢測報告。「WOMEN我們」還發現,消防檢查確實正在進行。比如《中國應急管理》28日晚間發布文章:《上海消防:強化在建工地消防隱患排查整治》。
11月28日,鄧炳強公布早期化驗顯示棚網「達標」。然而居民拿到的測試報告裡,網繩為白色,而宏福苑實際使用的是綠色棚網;再加上2025年「樺加沙颱風」後,宏福苑部分舊棚網被替換,新舊材料性能可能不一致。潘焯鴻據此懷疑,政府化驗採樣的可能是「新買來補救的阻燃貨」,而真正不阻燃的舊網在火中已全部焚燬。陳峰也指出,若使用的是合規阻燃網,不應出現如此極速的縱向蔓延。

屋苑維修工程期間的宏福苑,樓座均被竹製腳手架和綠色棚網包裹。(圖片來源:網路)
12月1日下午,調查出現關鍵轉折。
警方在宏福苑20處不同地方採集棚網樣本,發現在大埔宏福苑四幢大廈宏泰閣、宏智閣、宏道閣及宏仁閣高、中、低層一共7個棚網樣本未達阻燃標準。此前曾稱「棚網達到阻燃要求」的保安局局長鄧炳強表示,這次抽取的20個樣本「繫好難攞到」(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又解釋11月28日公布唯一抽取標本合格的原因:「違法人士將合法的(棚網)擺放在最低最容易驗的地方,如果草率(抽檢)的話只能拿到那些合格的標本。」
廉政公署專員胡英明指出,初步調查發現,今年7月颱風襲港後,因原先的棚網損壞,涉案者向一家香港供應商以每卷54港元的價格,分批買入共2300卷不達阻燃標準的棚網,以作更換。
早前10月底,香港中環曾發生涉及棚架的火警,涉案者擔心會被抽查,於是向同一供應商購買每卷100港元、共115卷達到阻燃標準的棚網,並安裝在棚腳,試圖魚目混珠通過檢測。據計算,使用不合格棚網節省了大約10萬港元。
12月3日,據香港政府最新通報,警方與廉政公署合共已拘捕15人。涉嫌誤殺的15人,包括大判工程公司(總包商)、工程顧問公司、二判(分包商)搭棚公司及二判外牆工程公司相關人士。工程公司和工程顧問公司分別為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宏業公司」)及鴻毅建築師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鴻毅公司」)。12月2日,警方再以涉嫌欺詐拘捕來自消防裝置承辦商的6人,他們涉嫌向消防訛稱在屋苑維修期間不會關閉警鐘。
同日,香港發展局宣布全港正進行大維修工程的樓宇,若有使用棚網,須在3日內全部拆除。據香港「獨立媒體」報導,業內人士指現時合阻燃標準的棚網在香港已經斷貨,估計兩星期後才返貨,之後需交由本地化驗貨檢驗,預料全港的大維修工程難免出現一段真空期。此外,據行業內部消息,隨著涉案工程顧問鴻毅公司宣告結業,全港估計有約200個樓宇維修工程受影響。
03強制驗樓計畫爭議:催生維修工程大規模圍標
宏福苑樓齡已42年,是典型的老舊居屋。潘焯鴻說,香港2012年啟動「強制驗樓計畫」後,所有樓齡超過30年的大廈需定期檢驗併進行維修。居屋在制度上實行「房委會統籌—私營物業執行—業主法團自治」的三層架構,真正支付費用和承擔決策壓力的,是每一個住戶。
宏福苑在2016年接到強制驗樓通知。2024年,業主法團通過一項總額3.3億港元的維修方案,攤到1984戶住戶頭上,平均每戶需承擔16萬至18萬港元,且要在半年內繳清,否則可能被追討甚至訴諸法律。許多居民對此心存疑慮,懷疑承建商與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之間存在利益輸送,導致工程報價虛高。

宏福苑業主收到的維修工程繳款通知書,平均每戶承擔的費用達16萬港元以上。(圖片來源:節目截圖)
在潘焯鴻看來,工程費用之所以動輒數億,也與老樓外牆的大規模上架維修有關。「腳手架是最貴的部分」,他說,「材料、發泡膠、棚網,都是圍繞腳手架展開。沒(腳手)架,就沒工程。」而這也意味著,一旦監管出現缺口——比如棚網不阻燃、發泡膠隨意封窗、消防系統被人為關閉——風險便以幾何級數放大。
宏福苑大火更直觀地暴露出香港大維修工程圍標問題,多年來,這一系統性問題並非缺乏公眾監督。2015年由香港人眾籌成立的獨立深度調查媒體「傳真社」(2022年已結業),於2016年起向公眾徵集大維修資料,2017年製成首個樓宇維修公開資料庫,邀請經濟學者梁天卓等三名學者進行數據分析併發表論文,揭露維修市場普遍存在圍標跡象,少數公司壟斷市場。
根據對2005∼2016年間220個屋苑、近3000次顧問及承建商入標活動的分析顯示,約一成半入標公司承接近八成工程,其中5間工程公司包辦四分之一工程,而宏福苑維修工程承建商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正是入標最多、最活躍的工程公司。
近期,梁天卓接受香港離散獨立媒體「棱角」採訪時強調,「安全問題」不單是技術問題,更關鍵的是制度扭曲市場。他指出,強制驗樓計畫大幅度削減業主對維修工程的議價能力,衍生合謀定價及圍標,讓大維修價格被人為推高四成。論文數據還揭示出3家承建商與宏業公司可能存在合謀定價或圍標。
論文分析還發現顧問費低,顧問公司可能向承建商收取回佣,影響監察角色。這一點也已在宏福苑維修工程中體現。香港「獨立媒體」查閱工程顧問評標報告發現,負責「開標」的鴻毅建築師有限公司,在為宏業公司做公司背景評分時造假,將有關過往訴訟記錄一欄列為「沒有」,使其獲得20分最高分。

香港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圖片來源:香港01)
而事實上,根據公開記錄,宏業公司2022年以來至少十度被控違反職安健法例(包括《職業安全及健康條例》及《工廠及工業經營條例》),其中三項涉及棚架安全。屋宇署註冊承建商紀律委員也曾對宏業公司做過紀律處分,禁止其核證和進行小型工程四個月並罰款。
12月3日,參與上述調查項目的「調查記者W」也在Facebook發表「橫跨十多年的採訪手記」,指出樓宇維修市場的圍標、貪污問題,才是宏福苑大火調查需要針對的核心,「這是一個由黑社會睇(看管)的巿場,由政府政策養大,靠貪腐生存,根深蒂固,但政府一直無負起自己的角色。」文章提到,香港首宗被定罪的「沙田翠湖花園圍標貪污案」中,宏業公司也涉案,可能是「圍標同謀」,但這些涉案公司均沒有被政府列入黑名單,十多年來繼續在行內十分活躍。
「面對這場大火,相信曾經參與反圍標的人,會最明白當中的無力,亦更感悲憤。」W在文章中提到,製作樓宇維修工程資料庫,是為了供巿民參考及避開可疑公司,而林卓廷、莊榮輝、趙恩來等人成立的「全港業主反貪污反貪腐反圍標大聯盟」,讓他一度以為社會力量能夠逐步抗衡圍標問題,但最終證明「還是太天真」。「傳真社」還曾調查報導「樓宇中的防火電線大部分都不合格」,「當年積極跟進的議員,現在去了臺灣當廚師(此處應指前立法會議員、大律師陳淑莊),政府就無見過他們跟進。」
潘焯鴻也向「WOMEN我們」指出,2020年後,香港由於《國安法》的實施,導致政府內部監管也出現混亂,存在各種利益鏈條,滋生出地下灰色交易和貪腐。於是,房屋修繕成為大家錨定的一個「大生意」。
他同樣提到,樓宇維修工程中利益複雜,顧問公司可能滲透到業主立案法團,主導維修方案和招標,其中還會有「黑社會」(或涉及幫會組織)介入,已然成為長久存續的商業模式。據其瞭解,宏業公司唯一股東也可能有黑社會背景。
調查記者W曾採訪過一名黑社會人士,對方直言:圍標已經「好搵過販毒」(比販毒都賺錢),以前親友問自己做哪行都難以啟齒,現在可以理直氣壯說是工程界,萬一出事也只是坐牢兩三年,「個個都爭著入行」。W在調查過程中接觸的18名業內人士、包括工程界立法會議員,全部都「睜眼說瞎話」否認維修巿場有圍標,「圍標問題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潘焯鴻因介入宏福苑及周邊金穗苑等屋苑維權事件,不論是自己或是家人都有被威脅的情況。他也請過黑社會成員保護自己。潘本是公共工程分包商,但自2015年開始,他多次舉報政府工程質量問題,導致自己的公司不再有機會承包政府工程,還因此官非不斷、個人財務遭遇困境。他曾經加入公民黨、自由黨等不同陣營,選舉議員、區議員,然而以失敗告終。
「棚網也只是今次災難的表面原因,香港面對的是一個針對小業主的有系統犯罪,加上政策配合,巿民根本無路可逃。」W寫道。
這種無力感在宏福苑受災居民身上體現得尤為悲壯。路透社拍攝的一張受災黃先生在火場外為受困家中妻子悲慟吶喊的照片,受到全球關注。而12月3日其兒子主動接受路透社採訪,更透露父親退休前是大廈維修的工地主管,持有註冊電工及註冊水喉工資格。他一直擔心宏福苑維修工程安全風險,曾經拆掉房間窗戶外的發泡膠,改裝阻燃塑料薄膜,還定期向窗外的棚網淋水,「即使知道風險,不管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事故發生。」
也有網友在社交媒體發文稱,在宏福苑大火死者中,他至少認識兩位「用半生去一直發聲的居民」。他們成立「宏福苑關注組」,談及不同屋苑議題,向居民宣傳要關注大維修招標,「守住自己荷包」,更嘗試改選業主立案法團,試圖推翻其通過的招標案,「好多日夜都在開會,擺街站,整文宣,同其他居民傾計(粵語「談話」)。」
「他們未必很掌握什麼策略去打倒法團,但就是歷年以來都孜孜不倦。」該網友寫道,「最最最令人難過與諷刺的是,他們正正死於屋苑與制度的腐敗之下,這絕對不是一場意外。願他們Rest in Power,願歷史記住他們的奮鬥。」
香港本地電視媒體《東張西望》曾記錄下這些居民的抗爭,視頻中他們就「3.3億天價維修費」追著質問時任法團主席。歷經波折,去年9月,法團管委會成員被成功罷免和改選,但遺憾的是,維修工程招標合同已生效,違約代價更高。新法團所做改變,僅為投票通過新的集資方案,將繳款尾期延後。
12月2日,建制派傳媒人屈穎妍在社交媒體發文稱,遇事「報東張」(民間流行說法),潛台詞是因為民生問題「投訴無門」,《東張西望》作為娛樂節目,近年長期穩佔全港電視節目最高收視位置,其成功「其實是代表政府部門、議員政黨、傳統媒體的失敗與失效」。
「這幾年我們一直用錯療傷方法,不重民生小事,不整治官僚架構,只重歌舞昇平政治表忠,要掌聲不要批評,議員及媒體被綁手綁腳,完全失去監察作用,出大事,是遲早的事,唯一沒料到,是要用幾百條人命、幾千個家庭來交學費。」屈穎妍犀利直言,「由治及興」不是口號,而需要「撼動官僚制度」的「徹徹底底的改變」,「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國安法可以捉蒼蠅,但條件是要先治好惹來蒼蠅的腐爛」。不過,這篇文章在登上《大公報》專欄幾小時後,就遭大幅刪改,最終下架。
04「黃藍衝突」暗流
11月27日清晨,火災後的宏福苑仍在冒著零星煙霧。大樓外牆焦黑、玻璃破碎,煙塵在空氣中未散盡,現場的氣味讓不少居民始終保持警覺。而在不遠處的廣福邨平臺,民間義工們開始迅速集結:沒有統一指揮,也沒有擴音器口令,但人群自然形成秩序:有人搬水,有人整理物資,有人解答詢問。
53歲的航空公司地勤Alex從26日下午聽到消息後,開車送來了塞滿整車後備箱的水和食物。他站在一旁,看著年輕義工不斷來回奔走,輕聲說:「以前我們也是互相幫忙,現在年輕人也是這樣。」
在網路上,互助行動很快同步展開。Telegram群組、社交平臺與義工自建的工具形成了另一條「線上救援鏈」。
有人將Google表格放到線上,進行失聯人員登記。還有工程師將其整合成可視化界面,標注樓層、單元、失聯名單等信息,方便義工與居民核對。信息流的不斷刷新,讓混亂中的資源配置得以維持基本效率。
臨時庇護中心裏,社工、心理諮詢師與義工組成值守小組,為受災居民提供傾訴空間。一位約八十歲的老婦人緊緊握著義工的手,數分鐘都無法完整說出一句話,只能不斷掉淚。其中一個支援團隊成員東芳表示,災後的首要任務是幫助居民恢復安全感,但這類工作往往不在官方流程中,需要依賴民間力量補位。
「商家變慈善、人鏈傳物資、捐血站排長龍、的士隊義載、網民一晚寫出網上求助系統、各人在自己的崗位略盡綿力……」一位醫生義工在日記中寫下,「又一次我們被迫於在痛心疾首之中,見證’香港人’至為堅毅頑強的一面;再一次,我們被迫在輾轉失眠碌手機的晚上,記起平時尖酸刻薄的香港人,一直蘊藏著至為溫暖善良的心。」
也有義工向「WOMEN我們」表示,從28日晚間開始,廣福邨平台上就因為各種義工聚集形成了擁堵,導致影響周邊尤其是老年居民的休息。於是,在28日晚上11點前後,平台上就形成了一股秩序井然的人形隊伍,大家將多餘的物資手遞手傳送至不遠處的庇護所內。
不過,廣福邨平臺陣地只存在了三天三夜。11月29日凌晨,警方通知,該處民間物資站需要清空。負責義工統籌的Sarah回憶,凌晨四五點消息傳來時,很多義工激動不解,為什麼這麼著急要求收拾撤離。當時還有很多居民沒有撤走需要物資,大家也擔心警方可能不再允許民間自發行動。
Sarah與警民關係組聯絡後得知,警方已將廣福邨平臺徵用為指揮中心,這麼緊急是為了當天11時災難遇害者辨認組(DVIU)進入事故現場做準備。Sarah向義工們說明情況,努力安撫情緒,他們很快平和地接受了安排。
「在公民社會早已被摧殘得遍體鱗傷的2025年,猶幸我們仍有腳踏在實地上盡力的每一位公民,散落在城中每個角落。」上述醫生義工寫下對「廣福平臺最後一夜」的現場見證。
站在火車站外的第一個物資站,街頭社運年代的熟悉回憶便向他洶湧而來。他感到,廣福平臺的存在證明,香港人「仍然可以在狂瀾既倒之時不倒」、「永遠可以在荒地中再種出一朵頑強的玫瑰」。
平台上活躍著很多醫護、社工等專業人才,也有一個個平凡人儘自己的一份綿力,最讓他欣慰的是:這裡最多的是穿著中學校服的「00後」,他們都沒有在六年前或十一年前運營過一個物資站,但看著他們在危機中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位醫生知道「香港人最自豪的一面,從沒有、也永不會消散。」

參與救災的香港年輕一代。一位年輕女孩手持紙板,上寫「人在做天在看,物資留給受災人士」,呼籲民眾遵守救災物資派發秩序。(圖片來源:WOMEN我們)
就在大火前的11月17日,他發表了另一篇紀念文章,題目是「也許我哋(我們)每個最終都會move on你我可以改變但記得不要面目全非」。「當我們用愛與理解去明白每一個人不同步伐,或快或慢或多或少的轉變,我們才可以在2025年的混亂之中重新凝聚失散的’我哋’……我們或者不再將心中所信所想每每展覽於人前,但我們仍可以在自己的心中,在至親的圈子中,在某片仍然容許我們互信彼此的綠洲之中,繼續抬頭挺胸活下去。」
然而,與此針鋒相對的,是另一種話語爭奪。
11月29日凌晨4時,《文匯報》發表題為《國安警關注黑暴疑混入賑災活動》的報導,記者稱「發現在(廣福邨平臺)這個充滿關愛溫情的支援平臺卻暗流湧動,有黑暴餘黨和’黃人’混雜在善心市民當中,戴上黑口罩及搭建帳篷企圖’紮營’」,警方國安處高度關注,「防止黑暴分子騎劫這個賑災活動,並藉此搞分化進行反中亂港陰謀。」28日傍晚,國安處總警司李桂華還帶隊到場巡視,「向不法份子發出強而有力的震懾作用」。
12月3日晚,香港特區政府發言人稱,一些別有用心的外部勢力及反中亂港分子,在火災發生後,意圖透過在網上散播假新聞、假消息,甚至派發煽動性傳單等,惡意抹黑救援工作、挑動社會分化對立,呼籲社會大眾堅決與其劃清界限。
同日,駐港國家安全公署發言人發表談話也表示,一小撮外部敵對勢力借災生事、趁火作亂,妄圖重現「黑暴」亂象,正告「反中亂港者,雖遠必誅」。
上述《文匯報》文章還提到,有「黃人」在社交平臺散佈抹黑關愛隊的假消息。「黃絲」「藍絲」分別代表香港民主派和親政府建制派支持者。
據端傳媒報導,在馮梁結紀念中學設置的庇護中心,民政事務處曾要求義工撤出並留下物資,交由關愛隊接手,此後關愛隊甚至拒絕義工進入學校、截停運送物資。官方回應稱此舉是為了保護中心內居民的安全及私隱。
「關愛隊」全名「地區服務及關愛隊伍」,被內地網友類比為中國的「朝陽大媽」。它由香港特首李家超在2022年施政報告中提出設立,旨在凝聚社區資源和力量,支援政府地區工作和加強地區網路。關愛隊和政府以協議形式合作,大約以2年為一期,期間由政府提供部分資源。目前全港18區總共有455支關愛隊,而其中大量由建制派大黨民建聯的外圍社區網路承辦。
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刊物曾在今年年初發表調查報導,批評「關愛隊」績效指標無從查實,有「打卡」之嫌,且提交政府的工作和財務報告不公開,無從監督,後遭港府反駁,還有建制社交媒體群組發起投訴。
關愛隊還被指與選舉有千絲萬縷關聯。國安法實施後,為落實「愛國者治港」,2023年區議會選舉改制,直選席位大幅減少至三分之一,代以間接選舉或任命產生。雖然官方強調,不可將關愛隊資源用於選舉等,但當年區議會選舉中,大埔八成參選人任關愛隊成員,多人曾借關愛隊派物資活動等宣傳。
目前成為輿論眾矢之的民建聯大埔區議員黃碧嬌,也是「廣福及寶湖」區域關愛隊隊長。她長期連任區議員被批「世襲」,僅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背景下,輸給過民主派參選者落選。近期她更是飽受民眾質疑,她曾任上屆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顧問,大維修工程招標期間,業主組成「宏福苑關注組」發起改選法團時,她親自下場收「授權票」干預業主選舉,讓改選初次嘗試挫敗。
11月30日,黃碧嬌現身某弔唁處時,還有關愛隊成員陪同護送,甚至對在場記者說「滾開」。次日,她公開聲明將向警務處和廉政公署報案,調查大火事件是否涉及現屆法團瀆職。
「WOMEN我們」採訪的多位義工,都否認在廣福邨平臺看到利用救災做反對派政治宣傳的行為。Sarah表示,她接觸的大約有50個熱心幫助市民的義工,大家當然會有各自政治立場,但在現場都不提倡政治,一心都為受災居民好,感知他們的痛苦,誰有需要就幫誰。「有一種大家都是香港人的歸屬感,更加團結去做一樣事的目的也是一致的。」
廣福邨平臺被徵用後,廣福公園休息處成了更多人彙集的悼念之地。11月29日清晨,「WOMEN我們」記者看到,這裡已擺滿了白菊與紙鶴,而警察與國安人員加強巡邏,檢查證件,工作人員提醒居民「不要逗留太久」。一名義工說:「你站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能幫到什麼,但只要參與,就算是一種幫助。」
05曇花一現的「連儂牆」
大埔墟地鐵站附近的行人隧道曾是出名的「連儂隧道」,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牆面貼滿了支持民主的彩色便利貼。大埔火災後,也有市民在此開闢留言區,之後在警察要求下,被撤換至廣福公園休息處集中展示。
而在香港浸會大學民主牆,學生會告示板處曾在12月2日貼出大字標語,哀悼火災死者,「懇請政府」伸張公義,其中包括「We are Hongkongers」字句,不久即被覆蓋和遮擋。12月5日更傳出校方已通知學生會無限期停運,並將接管告示板等會方管理設施。
在義工的維護下,圍繞著廣福公園休息亭的留言牆,成為難得的公眾情緒出口,持續展示在世人面前。在告別逝者、寬慰生者、銘謝消防員的溫情之外,追問事故真相、要求問責政府的隻言片語也不絕如縷:「棚架無錯,錯在制度,還我真相」「丐幫有幾多人,唔系由我哋決定,系由皇帝決定。(丐幫有多少人,不是由我們決定,是由皇帝決定。)不要麻木,保持憤怒」「沉冤得雪」……12月2日「頭七」當晚,一則拍攝部分現場留言的帖子,配文「請看看香港人的憤怒」,獲得大量轉發。
許多留言指向「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當天上午,特首李家超在記者會上宣布設立由法官主持的「獨立委員會」,以審視事故、大火蔓延原因等,但輿論普遍批評,該設置不同於具有法定權力的「獨立調查委員會」,是一個新詞,是在「玩文字遊戲」。
香港政治傳統中的「法定獨立調查委員會」,由香港行政長官會同行政會議按香港法例第86章《調查委員會條例》任命,委員會可以調查任何公共機構的經營或管理、任何公職人員的行為或其認為與公眾有重大關係的任何事宜。委員會有權檢視各類證據、有關機構的文件檔案;強力傳召證人參與聆訊。根據以上授權,委員會的調查程序屬於司法程序。但沒有人知道「獨立委員會」是指什麼。
悼念現場,花束當中,還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話語,如「何以這土地淚再流」「香港人加油」,都與2019年的社運記憶相連。大埔居民任慧慧刻意與這些政治表達保持距離,靜靜地看著一旁的「小動物心願牆」,「我已經很久沒有站出來了,這次是因為特別愛動物,才以獨立義工的身份加入。」她自認抱著天真心態,「跑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但我還是希望我單純只放動物的東西,他們不會找我算賬。」
離開有警察巡視的現場,任慧慧在網上才向「WOMEN我們「打開話匣子: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她身邊有些朋友入獄,很多人移民,但她不舍香港仍然選擇留下。「現在做義工,也好像要偷偷摸摸一樣,很討厭這樣的香港。」
任慧慧看到,每天凌晨三四點,民眾安全服務隊(香港政府保安局轄下的志願輔助應急隊伍,下稱「民安隊」)人員就會以「騰出空間」的名義,要求義工配合清理紀念物料。大火「頭七」那天,他們還親自動手,將一些留言紙打包收入紙箱,放進封鎖線內。「一般白天他們不會動手做的,因為看起來會令人民憤怒,現在他們最怕是人民憤怒。很多人質疑,所謂‘騰出空間’不過是下架‘敏感’留言的藉口,否則應允許加設壁報板讓市民張貼新留言,為什麼這麼重大的事故,只有這一個細小的涼亭去承載所有人的話,這不合理吧。」
任慧慧表示,義工其實無權「下架」市民留下的紙片,他們關係鬆散,也不存在集體決策機制。遇到官方要求,能否爭取把一些「敏感」字條留下,更多是考驗在場義工的「個人意志」。其中難免要權衡得失,做一番「自我審查」,大家都清楚,「如果你不收的話,他們也可能會建議把整個攤位收掉。」
有網友在社交媒體平臺指,民安隊曾要求收起全部「紙鶴帘」,有義工極力爭取才保留下一條,最終大家一起幫手把它改造成架空的紙鶴彩虹橋,寓意「毛孩們都能由此登上極樂世界」。「我們知道,’頭七’晚上,好多過來的人借折紙鶴舒緩情緒,更是各位市民一番心意,我們想好好地珍惜,重視這個機會,把紙鶴彩虹橋暫時留在廣福公園。」

廣福公園草坪上的小動物悼念區,上方為現場義工們搭成的紙鶴彩虹橋。(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廣福公園也是一個寄託和釋放哀思的空間。
12月2日下午,在「小動物區」的草坪上,一位受災年輕女士默默垂淚,與火災中遇難的「毛孩」告別。57歲的基督徒Karen手拿「要禱告嗎?同心為大埔」的手寫牌,主動上前擁抱傾聽,「我家裡也有過火燭」「失去寵物也是可以很傷心的」「我們都是香港人」,一句句安慰打開對方心扉,讓她感嘆,「有個地方讓我哭,好過我關在家裡自己哭。」
在火災發生的頭幾天,任慧慧也曾在廣福邨廣禮樓一帶協助管理動物物資站,如寵物箱、寵物糧食等,尤其是提供給消防員進入現場救助寵物。她也看到有自發的註冊社工在救災現場,第一時間對接接收寵物遺體的居民,提供專業心理支援。她覺得,和政府之後設立的「一戶一社工」服務相比,這些回應即時情緒需要的民間力量更加直接和寶貴。
12月3日,香港離散獨立媒體「追光者」報導,「一戶一社工」被要求每天致電個案兩次,甚至有保安局人員監察社工有否聯絡個案。為配合立法會選舉,這些社工還被要求通知受災居民新的投票站,有災民直斥政府不顧他們感受,只考慮自己的政治利益,「到底良心何在」,也有社工認同此舉沒有同理心,因此「陷入兩難」。
對於「黑暴騎劫救災」這類論調,任慧慧已經習以為常。她並沒有從這次「重新站出來」中感到重獲能量,反而只有「不斷的虛耗」,但她也坦言,「經歷了這麼久情況這麼糟糕,我還是選擇善良,這樣讓我感到驕傲。」在現場,她與其他義工建立了很好的聯結,只是時常身不由己,需要「聽從指揮」,「真香港,已經沒有了,只有真香港人。」
香港中文大學學生關靖豐(Miles Kwan)被很多人視為個中代表。11月28日,他以「大埔宏福苑火災關注組」名義,在網上聯合發起「四大訴求聯署」,要求政府持續支援受災居民、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重新審視工程監管制度,以及全力追究監管疏忽、問責政府官員。他還被拍到在線下派發聯署傳單。一天後,香港警方國安處將其帶回警署調查,以煽動罪拘捕。聯署活動被迫提前終止,網站頁面顯示已收集到超過一萬的簽名。12月1日下午,關靖豐獲准保釋。
「Miles是我見過最勇敢,行動力最高的人: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氣魄,對真理和正義的堅持,在這種沉鬱的時代,像是人群中的一顆晨星,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Miles他所做均為每人所思所想,每一次大家意志動搖的時候,都是他的行為、行動,堅定每一個人。」事發後,關靖豐的多位友人在社交媒體上記述其人。
也有網友指出,Miles已是被政府盯上的「黑名單」人物,普通人做類似行動可能未必有事。
據香港離散獨立媒體「棱角」報導,關靖豐因在2022年「六四」當天涉嫌在燈柱等貼上「真嘢唔怕講」(真相不怕說出來)貼紙,認罪罰8000元。他在陳情時自稱不是想煽動任何人,「而是因為我在2022年的香港感到無比壓抑……只要克服恐懼沒有東西是不能說的」、「面對小小代價,我更沒有理由噤聲」。去年他因關注香港中文大學重組政治與行政學系重組,組成關注組任發言人,被院方紀律調查而延期畢業,最近才提交畢業論文。
活躍於網路問責的還有香港城市大學在校生鄭曦琳(Hailey),她曾是香港青少年創新科技大賽中「藥倍安心」項目「請槍造假」事件的吹哨人。火災發生三天後,她在Github上發起創辦「11.26大埔宏福苑火災記錄庫」,整理事件公開資訊,並開放公眾修訂完善。她梳理火災安全技術問題,大維修工程和業主立案法團爭議等,尤其質疑黃碧嬌在宏福苑大維修工程中的責任。
在關靖豐被拘捕後,很多網友開始擔心鄭曦琳會被國安處帶走,她因此也特意連日發表「支持中央一國一制」等愛國言論作為「自我保護」。
12月3日,鄭曦琳與律師就之前遭電郵恐嚇至警署錄筆錄,4日凌晨Threads賬號一度被封,臨近中午她發帖明確表示,「不會與任何被指稱破壞社會穩定的外國勢力或相關人士有任何瓜葛,亦已完全中止一切被誤會的聯繫」,此前她曾公開表示正與多家外媒接觸並接受採訪。
香港大學主修新聞及國際政治的學生Ellie Yuen,曾在災後錄製中英文視頻,講解火災原因和大維修工程,反駁將事故原因歸咎於竹棚,獲得超過500萬次瀏覽量。4日凌晨,她也發帖表示,基於顯然易見的不可抗力因素,不再對宏福苑火災作進一步評論、補充或其他相關工作。
12月2日下午,原本還有一場「高樓維修政策的民間記者會」。參會者來自泛民主派政黨「民協」(民主民生協進會)和民主黨的多位前區議員和專業人士,包括律師、社區工作者、城市規劃師、政策研究者和評論人等。但當天上午有關部門通知取消記者會,發起人之一、民協主席和前區議員廖成利與評論人王岸然被警方國安處「邀請會面」。廖成利事後接受媒體採訪稱,已簽署保密協議,不能透露會面對話內容,並表示日後所有民間團體在表達立場時必須「恰如其分」,而民協會「在適當時候」將意見遞交給相關部門。
一位臺灣設計師畫下「悲痛」二字,反過來看正是「問罪」。相關悼念圖片在港人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顯示香港人當下不得不向內地人學習、在「審查制度」下生存的現實。在這座曾經重視公開透明和民主監督的城市,問責已經成為公共禁忌。
在一篇評論文章中,澳大利亞廣播公司旗下ABC中文網主編蕭邦鮮明地點出了「一火兩制」:中國大陸的價值觀建立在「國家至上」的基礎上,香港的價值觀則建立在個體擁有安全、尊嚴和正當程序權利的信念之上。在中央政府「以災亂港」的警告下,火災展示了兩種價值觀發生碰撞的後果。
「宏福苑大火僅摧毀了家園,還重新喚起了香港人一種強烈的恐懼:在一個不再傾聽的治理體系中,生命可以被當作制度的附帶品。」他寫道,香港人對制度和治理的信任正在被侵蝕,「這個體系原本應該保護他們,而不是懲戒他們。」
12月2日大火「頭七」之後,多家傳媒報導美國《華爾街日報》發表社論,認為特區政府加緊打壓批評聲音,包括拘捕提出訴求的市民;為此,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去信該報,進行反駁。
週末,12月7日是立法會選舉投票日,自2020年以來,香港立法會和區議會選舉投票率接連出現歷史新低點,特區政府最擔心的可能不是結果,而是投票率——這代表著市民對制度的信心。
一位大埔居民說,在她心目中,大埔人都很和平、熱愛民主,六年前的區議會選舉,泛民主派議員曾在廣福和宏福選區高票當選,「可能是因為這裡山水並存,風景很優美,由小到大我們的視野都很廣。」
而大火是否與香港政治崩壞、民主派監督力量消亡有關?「簡直是畫上等號。」她說。
(*因受訪者安全考慮,許西、任慧慧、徐芬、陳峰均為化名)
来源:CND/WOMEN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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