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和ChatGPT(圖片來源:JOEL SAGET/AFP via Getty Images)
我於今年1月15日在手機上安裝了國產大語言模型DeepSeek的應用,到今天(2月21日)卸載,總共使用37天。
卸載的誘因是這樣的。2月19日,山東泰山足球隊(原名山東魯能泰山足球隊)發布通知:「因球隊出現人員身體嚴重不適情況,經醫療團隊評估,球員無法組成一支上場隊伍,參加與蔚山HD足球俱樂部的亞冠精英聯賽第8輪比賽。」按照亞足聯規定,主動不參加比賽,相當於徹底退賽;已經完成的賽事和由此獲得的成績,也統統作廢。此外,泰山隊還將遭受罰款、禁賽等一系列更嚴重的懲罰。
泰山隊為什麼要退賽?我就不說具體原因了,反正,「身體嚴重不適」云云,一看就是編出來的理由,就和很多倒閉的店舖在門上貼張「旺鋪招租」的公告一樣,屬於心照不宣的撒謊。
於是,我就打開手機上的DeepSeek應用,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是否可以舉幾個例子(最好是歷史事件),具有這樣的模式:自己本身有一種嚴重的缺點,卻非要主動攻擊對方的相同缺點,結果被對方反擊,自己反而遭到了很大的損失。
因為我打開了「深度思考」功能,所以DeepSeek先是慢吞吞地輸出它的思考過程,其間一切順利。思考完畢,它開始給出正式回答,但只輸出了兩段,嘩,所有答案全沒了,代之以那句冷冰冰的老話:「你好,這個問題我暫時無法回答,讓我們換個話題再聊聊吧。」
我在之前評論《黃仁勛:英偉達之芯》一書的文章《首先,你得能跑》中,已經提到DeepSeek有這種過度審查的毛病,很多我覺得並不怎麼犯忌諱的問題(比如「請用一種比較陰陽怪氣的語調,從五個不同方面駁斥中醫擁護者的常見觀點」),都莫名其妙地「無法回答」了。現在DeepSeek又來這套,我心想,我可去你大爺的吧,於是果斷卸載。
不止一位讀者告訴我,要繞過這種審查也很簡單,比如可以本地部署。但問題在於,DeepSeek的成功刺激了人工智慧界,導致市面上很快出現了一些新的免費大語言模型,使用起來很方便,功能也不差,甚至可能更強。我找個不搞這種無聊審查的競品不就完了,何必自己費時間折騰?
於是我換用了另一個免費的大語言模型(名字就不透露了),問了差不多相同的問題,人家就能老老實實給出答案,舉了法國革命期間羅伯斯庇爾的例子。1793年6月,在之前執政的吉倫特派被推翻之後,羅伯斯庇爾上臺,隨後立即實行恐怖的雅各賓專政,把數萬人送上了斷頭臺。但好景不長,一年兩個月之後的1794年7月28日,隨著雅各賓派倒臺,羅伯斯庇爾本人也被送上了斷頭臺。
這個例子讓我不太滿意。我想要的例子其實是一種更細緻的類型:雖然你和對方都有相同的缺點,但對方缺點比較輕,可以承受,你的缺點比較重,你承受不了;然後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要先去撩撥對方,結果自找苦吃。簡而言之,這裡的關鍵,在於「別人身上的相同缺點程度較輕」。
把這個關鍵信息告訴大語言模型之後,果然再給出的幾個例子,就相對比較符合我的意圖了。一個例子是法國啟蒙思想家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一提到這個人,我就總忍不住想到英國記者、作家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1928–2003)在1988年寫成的名作《知識份子》(The Intellectuals,臺灣原譯版題為《所謂的知識份子》)。這本書站在保守主義立場,對歷史上的十幾位左翼知識份子的道德開展了全面批判;該書在引入大陸時,因此不得不刪掉一章。
這本書的第一章,寫的就是盧梭,而且在開頭就引用了羅伯斯庇爾對盧梭的讚譽:「盧梭透過高尚的靈魂和高貴的人格表現他身為人類導師的價值。」約翰遜指出,儘管在幾百年後的今天,盧梭的名字往往會與他的政治哲學著作《社會契約論》聯繫在一起,但這本書在他生前的名氣並不大,遠遠比不上他的兩本小說《新愛洛伊斯》和《愛彌兒》。
《愛彌兒》表面上是小說體,實際上是探討教育哲學甚至政治哲學的著作,在當時引發了強烈反響。盧梭在書中化身為一位理想的教師,而愛彌兒則是他理想的學生,於是師徒二人演繹了一場最為理想化的「自然教育」(指順從人類天性的教育,與今天所謂的走進大自然、瞭解動植物的自然教育不同)。盧梭一面極力讚揚這種自然教育,一面極力貶低不合他三觀的無神論者和自然神論者,斥責他們「盜走了受苦受難的人們從宗教獲得的慰藉」,「取消了可以約束富貴者和權勢者的情慾的唯一力量」。總之,世界上沒有人比盧梭更懂人的天性、更懂教育小孩子了。
然而諷刺的是,在《愛彌兒》於1757年寫成(後於1762年出版)時,盧梭已經與他的情人勒瓦瑟(Levasseur)先後生了5個孩子。這5個孩子無一成為盧梭的愛彌兒,而是都在生下來不久後,連名字都沒起,就被他送到了棄嬰收容所,可能很快都夭折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盧梭一而再再而三遺棄親生孩子的事,早就為人所知,但知識界一般也就是腹誹而已。直到《愛彌兒》出版,公開向當時啟蒙運動中的理性主義者(他所批判的無神論者和自然神論者都屬於這一陣營)叫板,他才終於激起眾怒。1764年,也就是《愛彌兒》出版兩年後,理性主義的代表人物、盧梭的頭號思想敵人伏爾泰,匿名出版小冊子《公民的情感》,直斥盧梭一邊遺棄他的5個孩子,一邊又大言不慚地談兒童教育。盧梭的反應則是百般狡辯,甚至聲稱,《愛彌兒》正是他對遺棄孩子這件事所做的思考結果。
大語言模型給出的其他例子,我就不舉了。如果我願意花時間,還可以讓它給出更多類似的例子,但因為我只是隨便查查,所以到此為止就可以了。
我覺得這算是大語言模型的一種比較合理的應用——為類書編纂提供素材。所謂「類書」,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百科全書,其特點是把文獻資料中的內容分門別類地彙編起來。比如北宋的《太平廣記》,就是一種按類編輯的小說集,把小說內容劃分為神仙、道術、方士、異人、鬼、妖怪、草木、畜獸等幾十類,每一類都匯總了很多故事,足可以把人看到膩味。
廣東作家胡文輝此前就曾匯總過「花剌子模信使」模式的資料。所謂「花剌子模信使」,源自作家王小波的雜文《花剌子模信使問題》,說中亞古國花剌子模的國王只喜歡聽好消息,不喜歡聽壞消息,給他傳喜報的人會被提拔,給他傳噩耗的人會被餵老虎。
胡文輝在考證後發現,雖然嚴肅的史書對於花剌子模並無相關記載,但中國古史裡卻不乏類似的事情,最早的一則見於《左傳.哀公十三年》,當時越國征伐吳國,吳軍吃了敗仗,派七名報信者上告吳王夫差。夫差的反應是:「王惡其聞也,自剄七人於幕下。」意思是夫差害怕打敗仗的消息傳出去,被中原其他國家的諸侯知道,就親自在王宮裡把七個報信者砍了頭。此後,戰國、秦、西漢、隋、唐、北宋、金、清也都有類似的事例。國外的例子當然也有,否則英語中就不會有shooting the messenger(射殺信使)這麼個習語了。用現代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射殺信使」屬於典型的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行為。胡文輝把這種模式的歷史事例彙集在一起,其實就相當於編成了「新太平廣記」的一卷——《認知失調一.射殺信使》。
我今天想查的這種「撩人終害己」模式的事例,也相當於讓大語言模型從它所掌握的材料出發,把類似的資料匯總起來,為「新太平廣記」提供另一卷內容的大綱。要是真能藉助大語言模型的幫助,把這種當代類書編出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肯定很有趣了——只不過,DeepSeek這種自我閹割的模型算是指望不上了。
来源:劉夙的科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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