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家照(圖片來源:微博截圖)
【看中國2023年1月4日訊】7天前的那一整個星期,我過得昏天黑地,不再關心世界,每日寸步不離地照顧被病毒擊倒的爸爸。那一週,爸爸一粒米都不曾嚥下,我一口湯一口蜜一塊水果一塊糖地想方設法給他續命,心急如焚,也束手無策。
7天前的那個夜晚,我幾乎沒睡,眼見著他呼吸一點點微弱下去,意識越來越模糊,我怕我睡著了就再看不到爸爸醒來。
半夜開車去朋友家借來血氧儀,悄悄測了,69。第二天早晨測,76,脈搏只有28,心跳的圖形沒有波紋起伏,只是微微隆起,經常是一條直線。
我心沉到潭底,知道這已經危重了,但爸爸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拚命搖頭抗拒去醫院的提議——即便我已經聯繫好床位有直接入院的奢侈條件。爸爸聲音微弱地說:去了就回不來了,還是在家安安靜靜地走。
幾年前,媽媽的最後關頭,插了管子,心臟停跳後還被做了十幾分鐘心肺按壓,那是爸爸最不能釋懷的一個傷痛,他後悔醫生來急救按壓的時候他沒有阻止。對於父母來說,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走得安詳,身體不受折騰,意識不被打擾。
媽媽走後,我和爸爸多次談及生命的最後時刻要怎樣處理,爸爸每次都跟我強調:到最後時分,絕對不要搶救,絕對不上任何器械,一定要安安靜靜地走。我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也以為肯定會這樣做。但真到這個時候,心裏糾結的呀,胃都一陣陣擰著疼。
思來想去,還是尊重爸爸的意願,就像我一家人一直共同認為的那樣: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分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有質量。而呼吸機和ICU的生活,何談幸福和質量?對我們來說,那樣痛苦的維生,再久都沒有意義。
於是把心定了下來,對自己聲明:好吧,不去就不去,咱們在家把每一分鐘都過好。如果分離時刻一定要來,那我們就手拉著手一起篤定地迎接好了。但沒到最後的時分,我絕不放棄。
第二天,是一個轉折點。我一邊做好了面對後事的心裏準備,一邊發動所有能量尋得了最好的家庭救治幫助——醫生遠程診斷並給閃送過來的肺炎藥物,朋友閃送過來家庭制氧機。還有很多親戚朋友遠程送來了精神寬慰和鼓勵。
做好了永別的準備,我反倒能從焦慮擔心中抽離出來了。白天馬不停蹄照看父親,晚上坐在黑夜裡認真回想爸爸的這幾年。
說實話,爸爸這幾年過得並不好。媽媽走後,爸爸陷入了巨大的孤獨感中,他最需要額外關心的這幾年,我的心力卻正被小學生兒子和自己的事業追求拉扯著,哪個都沒顧好,經常焦躁自責。
爸爸的生活,也從每日給我們買菜洗碗、出門拍花拍草(封面的花就是爸爸拍的),到漸漸只能在家晾衣收衣,最近半年就只剩每日呆坐沙發上看窗外日升日落。不出去跟老頭們聊天,也不看電視,也不再翻看他收集的門票糧票和郵票了,漸漸對什麼都沒興趣了。除了每晚跟孩子親親抱抱的一會兒有笑模樣,其他時間似乎都只在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不知不覺間,爸爸活成了一個移動的家庭道具,而我對此不僅感覺無力改變,甚至偶爾會在心裏升起無名火——我都每日搜腸刮肚地給他講各種政治八卦社會新聞了,都跟他爭論美國到底壞不壞,日本到底是不是在中國偷偷開了國家不知道的小學了——我感覺我盡力了,但他還是越來越無生機。而且記憶偏差也越來越厲害,我經常要為一個他腦中臆想出來的事實跟他掰扯好多遍。除了想方設法給他做他愛吃的,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
我們似乎都在機械地活著,雖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但對彼此的存在和內心,感知力越來越弱,我們中間,隔了一層透明玻璃。
但這一場始料未及的大危機,讓我突然把一切都拋在身後,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爸爸身上,他的每一個表情,手臂上的每一條血管,我都看得清晰無比,他每一次吞嚥的痛苦,每一次艱難的喘息,我都感同身受——我有多久沒這樣關注爸爸了?!
這十幾天,我基本上就在廚房和爸爸床前快速切換,哄著喝水哄著吃口水果哄著喝米湯哄著吸氧。就像初為人母時一樣,幾乎沒吃過整飯——離開他床頭十分鐘我都擔心他這時是不是正想喝水而我不在身邊。不需要餵水餵藥的時候,我就拉著他的手摩挲著,隔著被子給他已經皮包骨的身體輕輕按摩,溫柔地給他嘮叨著有的沒的,像哄一個孩子。
這個過程中,我沒有覺得辛苦,相反,我覺得我心裏有些東西在復活,原來我與爸爸之間的距離,其實是我心靈灰塵的厚度。灰塵厚得已經結成了鎧甲,讓爸爸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成了一具越來越健忘呆滯的木頭人。原來,我不是無能為力,只是我沒有真正用力用心去做而已。
看著每日昏睡十幾個小時的爸爸,我腦中不停閃回和爸爸的種種過往:爸爸盤腿坐在火炕上,環抱著我給我讀格林童話;手把手帶我練大字;給我梳辮子;給我扎紙燈籠;跟我一起刻木頭槍;清早起來掃雪;帶我放爬犁;給我做蜻蜓網;清早從水田裡帶回來一網兜鯽魚瓜子;從市場給我帶回來一串母蛤蟆;起大早去供銷社搶購一大兜子沙瓤西紅柿;帶我看電影,回來路上回頭嚴厲地對跟在我身後叫我外號的熊孩子說不可以這樣;給我收集剪報並整整齊齊貼滿一本又一本;青春期早戀跟父母宣戰時,沒有批評我,而是給了我十塊錢讓我買想吃的零食……童年少年青年,春夏秋冬,一幕幕場景,在我眼前嘩嘩地閃過,如此鮮活,連溫度氣味都在。
我的心開始變得清澈通透,開始完完全全地貼近爸爸,就像阿凡達中小藍人用頭髮連接他們的母體一樣,我重新連接了我的「母體」,我發現,爸媽的愛依然在原地,依然強大,依然可以源源不斷地給我輸送能量。我的心從一整年的憤怒和浮躁中沉澱了下來,安靜而堅定,重新充滿力量。
而爸爸一定是感知到了我想留住他的懇切,從抗拒吸氧到完全配合我的一切陪護指令,變得全然安心地把生命交付給我。雖然他虛弱不堪,但眼睛漸漸有光了。我們之間曾經的親密與快樂不覺間回來了,手握著手彼此看著,隨便說點什麼,都會感覺到「彼此真正擁有」的幸福。
生命長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質量,在家庭生活中,生命質量的唯一標準,就是能不能彼此相愛,彼此關注。被關注了,人的心靈就有光亮了,才算是真正地活著。而爸爸的物理生命,也就努力掙紮著跨過致命的病痛,真的一點點活過來了。
寫完才發現已經是31號了,這篇文字不小心成了我的歲末日記。
願無比慘淡荒誕的2022就此翻過,永不再來。
願2023,每個人都能從此健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