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遠神父(左)與雷震遠神父(網絡圖片)
中國共產黨老早就看清,他們必須與國內阻礙他們的自然因素作繼續不斷的搏鬥,同時他們更曉得還有若干其他因素是有利他們的滲透和進展的。一方面他們假藉著「愛國主義」和「戰爭努力」等美名來繼續推進他們的思想,政治經濟戰術。另一方面,當時的人民正在極端慘酷的艱難中。日本軍隊正在蹂躪著中國,日本人的每一次新勝利,便等於一個獸行與恐怖的新週期。人們已經長時期沒嘗到和平滋味了,極切地相信紅軍的愛國主義高調,和驅逐日本侵略者的決心。
這種情形使共產黨有隙可乘。人民不相信一個中國人——任何中國人——會像任何日本人那樣壞。在初期戰爭中,日本人的敵對行動,使單純而和平的中國農民變成強烈激奮的愛國者,對任何其他中國人所告訴他們的任何事情,都會相信。
這時所形成的表面聯合陣線,共產黨給蔣委員長(蔣介石)及國民政府所保證的忠誠與合作,使人們誤信中國軍隊已真正團結一致,保衛祖國,保護人民,驅逐日軍。共產黨對日本人的作戰,只是他們征服中國運動的一部分。他們不僅是做軍事戰爭,實際上他們利用戰爭機會為擴建本身軍事力量的藉口,他們特別注意其他方面的成功——不僅是軍事勝利。他們在思想方面,政治方面,經濟方面,宣傳及外交方面,都像在軍事陣線上一樣的作戰。軍事行動在他們的全面運動中僅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我記得當呂正操到安國縣後五個月,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四日,我會去拜訪他,要求他釋放王縣長。那時呂正操是河北省中部共產軍司令。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他駐安平的司令部去商談某些問題。呂正操曾到高陽去過三個月。在這期間裡和呂正操返同後的一個月內,王縣長曾良好地服務於安國縣民。我們還會記得,王縣長是共軍抵達安國不久後經人民合法選出的,但是呂正操對他的當選極感不快,準備由自己的腹心人出任此職。實際上,呂正操已經選出十五個部下,準備在他離開的三個月內替他執行縣政。但由於王縣長的勇敢和技巧,和縣裡士紳的合作,在呂正操還未離開之前,這十五個人已被削減成四個人。這四個人的工作也被有效地控制住,直到一月間呂正操返回後,他才揭開假面具,偽造罪狀把王縣長逮捕。現在王縣長已經身陷囹圄,我深知他的被處死刑只是時間問題。
呂正操(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三月二十四日我去看呂正操。我這次去看他,不僅是為了學校和捐稅問題——這些問題我已經向他提出,作為首要事項——而也是為王縣長說項。但這件事必須以最漠然的樣子透露出來——一種隨便問問的態度。呂正操以熱誠的態度歡迎我。「同志,上次會面以後一切如何?」他問道。
像往常一樣,他還是香菸不離嘴,一支支地抽下去。副官們一面走出走進。在我們談話中,經常有人不斷地來來往往。一位副官拿進幾本雜誌,做出一陣強烈的新鮮油墨味,顯然是剛剛印好的。呂正操拿一本遞給我。
「同志,你真不錯,當我們初到安國時,你曾讓我們使用你的印刷機。我很高興送給你這本紅星雜誌。」呂正操說。
他拿起毛筆,沾好墨水,在封面上用大字題上我的中國姓名。我笑著向他道謝。當我回想起去年十月間他的一位勤務兵跑到我的房裡,要我印刷他的宣傳圖片和告示,宣布他的抵達及決心抗日的愛國行動時,我的笑容便變成憂鬱的強笑。
……
幾分鐘後,呂正操的腹心人,王縣長的繼任人露面了。
呂正操介紹我們相見。他談到日軍已經逼近,安國可能立即遭受襲擊。他顯然是不願意給我充分時間討論我要提出的問題。我提到學校和捐稅問題,他建議我和唐某商討。於是我又提到王縣長被囚禁的問題。因為我是他的顧問,在他離開安國時我又曾被派為縣視察,所以我能極力利用這點權力討論這項問題。
呂正操很感困惱,但是顯然的,他認為表示出不悅乃是不智之舉。他同意「考慮」王縣長的案件。他允許我的請求,讓我當天去探視王縣長,同時,就我來此之便,邀請我參觀安平的軍事學校,在那裡有三百多名共軍後備青年軍官在受訓。
如果這個軍事學校有什麼特色的話,我恐怕我並沒有特別看出。因為在這個河北省縣份裡,我會以溫暖親切的心情,把它當我自己家一樣的看待,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敵人面孔的展覽——列寧、馬克斯和史達林的像片。同時我又看到一張從未看過——以後也再沒在任何中共區看過——的列寧夫人像片!
稍後,當我到獄裡看望王縣長時,我把這情形告訴他,他搖了搖頭。「中國共產黨將毀滅中國。他們將利用日本的侵略來追求他們的目的。他們所殺的中國人,會比所殺的日本人多。你會看到這些情景。」他淒慘的說道。
王縣長所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不是日本侵略,共產黨在中國決不會成功。日軍的暴行,燃起了中國人愛國的火焰,壓迫愈甚火焰也越熾熱。在華北一帶,當戰爭初起時,在日本人控制下的人們,比那些沒有受過敵人暴行經驗的人們,更具愛國熱忱。華南在未領受日本殘暴經驗之前,還未懷有與華北人民同一之感。共產黨很快地看清此點,便利用這機會來爭取自己的利益。
像王縣長等一批有識見的人士,由於具有坦直仇視共產主義的勇氣,注定要迅遭清算。那時我還看不到這一點,誰知那卻是我和王君的最後晤談。王君曉得這一點,他要求我不必再白費時光替他疏通釋放,應該全力幫助其他像他一樣的那些反共份子,以智巧戰勝這些祖國的叛逆「像呂正操和他部下那類的叛徒」,他慘痛的說。
我無法立刻瞭解王君的見解。甚至在後來我親身接受經驗後,我還不願接受面前的一項事實:一部分中國人對擴充共產黨勢力的瘋狂,竟甚於迎擊日本人的熱忱。但是不久以後,我便從呂正操的行動中默然地接受了這項事實。三月底,我們探聽到日軍正向安國推進,四月一日戰爭爆發了。日本人迅速地在四月五日佔領了安國。在城裡停留了三天。短短的期間內,他們洗劫了整個安國城。他們用五十輛大卡車,把所有掠奪到的珍貴物品一齊運往天津。只有在城外我們的教會,基督新教會,和聖拜爾納巴斯醫院倖免,那並不是因為日軍喜歡我們,對我們優待,而由於日軍不願遭受毀譽的宣傳。一年前,他們曾屠殺荷蘭主教沙利文和七位荷蘭,法國及捷克的神父。他們更會炸毀獻縣的法國那穌教會。各國領事會對此種暴行向日本提出嚴重抗議,所以有一個短時期內,日本軍隊在中國的行動略加檢點,只集中暴力於無助的中國人。
日本的高級將領,習慣上總在每次勝利後給士兵三天自由行動作為酬勞。與其說自由,不如說放肆,士兵們可以隨便到任何地方,作任何行動——爛醉,強姦,搶虜,殺人——都不加禁止。自然有些行動是根據命令,如監督物資之劫掠及裝運卡車等,但大多數的士兵都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肆意胡作非為,使這三天成為人間地獄。
安國被陷後的一天,教會的門房戰慄地跑來,向我嚅嚅作語,恐懼得像是發了神經病。有四個喝醉了的日本兵在門前,向他要姑娘,並用刺刀刺得他亂跳。後來他們戲弄夠了,叫他進來叫老闆。他立刻跑來找我,日本人跟著他走進教會的院子。我趕忙迎接出去。他們昂首闊步地向我走來,像是一個滑稽的四人合唱隊。他們混身污穢,服裝不整,每個人腰間吊捆著一隻活雞。這是他們搶來作食物的。日本人曉得中國人恨得他們入骨,當他們在一個鄉村裡胡作非為時,曾有許多兵被毒死。現在日本人學乖了。他們不吃中國人的食物,只捉些活著的東西,殺掉後烹調佐膳。活雞易於捕捉易於攜帶,成為他們的最好食品。
……
因為在我們的教會裡藏著有兩千多難民,大多數是青年婦女和兒童,只有少數是老年人。他們都藏在神學院、修女院、和教堂後面一帶的房子裡。她們都能免於胡家莊婦女們所遭的厄運。胡家莊離安國縣僅有十里。日本人曾命令那裡的所有婦女集合在一個廣場上。叫她們都把衣服脫光,迫使這些哭哭啼啼的裸體婦女繞著圈子跳舞。年老的和醜的都一一殺掉,在剩下的婦女中選擇出來過姦。僅有幾個倖免。
在程劉集村內、所有婦女都被日軍強姦。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竟被六個日本兵輪姦。這女孩因過度震驚而一度暈厥。
這種恐怖,我們已經逃過——至少暫時逃過。我們還有許多其他的恐怖在眼前。
第二天,四月六日,清晨三至五時,共產黨軍隊發動攻擊日軍,日軍開始撤退。從城中冒出的濃煙,我算出日軍撤退的時間大概是十一點。日軍撤退後,掩護撤退的日本兵開始放火,焚毀全城。我看到濃煙升起時,立即騎上腳踏車向城裡奔去。這是我在戰後的第二次進城,這次沒有日本哨兵阻止我進城去救護那些傷患人員。安國城已經變成一個大屠場。那時正是中午,炎熱的陽光射在幾百具的屍體上。死屍堆集在街頭,我只好把腳踏車丟在城門外,擇選路徑前進。初時,好像這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隨後我仔細聽去,發覺有哭啼呻吟的聲音,未死而尚能走路的人慢慢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他們告訴我,日本兵到後便把城門關起,看到人便用刺刀挑殺。這種無聲的慘殺是有計畫的,因為他們不必浪費子彈,也發不出爆炸聲音,比用機槍在街頭掃射更可以多殺些人,同時也是練習刺刀的好機會。日本兵的慘酷行為出人想像之外,因此共產黨便巧妙地利用這點作為宣傳。
遠遠地我看到基督新教會上面飄揚著英國國旗,我立即跑到那裡,因為我曉得我可以從那裡得到協助。在路上我遇到英格蘭教會醫院的護士長拜爾納特小姐。他找到一位醫生和一位男護士陪同我來到城裡。聖約翰耶穌兄弟會的幾位中國教友正在協助救人和安頓傷患的工作。在我們教會裡避難的婦女和兒童,已經陸續歸來,尋找家人。有一家的婦女們都站在門前啼哭,不敢走進家門,好像她們已經曉得面臨的慘淒景象。我用話安慰她們,但她們不相信我的話;為了鼓勵她們,我自己走了進去。在坑旁邊的地上躺著被刺刀刺死五臟外露的男人,是他們的丈夫和父親,正和我看到的其他死者是一樣的慘狀。
一家家的人都在傷慟他們的死者,計算她們的金錢損失。有的家只剩下一堆灰燼,有的房子雖未遭破壞,但傢俱鍋灶已經蕩然無存。
我們日夜不停地工作。有些在早晨被救滅的火,在夜裡又告復燃。燜熄的燃屑被日落後的春風吹燃起來。此後幾天,幫忙的逐漸增加,藏在附近村莊、教會裡人逃到其他地方的本城人民都陸續回來了。我們在絕望地從事一件好像是永遠無法完成的工作——埋葬死人。第三天,所有工作的人們,包括一百名教會的中國兄弟,和許多自願作掘坑工作的人們,都看到他們必須掘較淺的坑以節省時間,否則在來不及埋葬以前會被野狗吃掉。我們一面竭力驅逐來自各地的半野狗,這些雜種經常漂蕩在每一個中國城市裡獵取食物。但是死屍太多了,我們真來不及迅速掘坑。
過了一些時候,我又看到了呂正操。當我為了一些事務到他的司令部裡準備交涉的時候,他不容我講話。我看出來他在發怒,我覺得奇怪;又是為什麼事?
「我聽說你曾經設法救護受傷的老百姓?」他問道。
我想,自然是我誤會了他的怒容,他的發怒不是為了我,而是來自剛才開過的一個會議。他講的話極像是電燈開關,燃起我在日本撤退後親眼在安國所目睹的一切人類痛苦的可怕形象,這些形象,我曾企圖在黑暗深沉的記憶中埋去。我用雙手把眼睛蒙住,對呂正操講話,因為我不願意他看到我情感激動的情形。
「我希望我能多做一些,將軍!」我說,「可憐的老百姓,如此罪惡的屠殺!我願意——」他打斷我的話頭。「你再這樣做我就抓起你來,按叛國罪槍斃。」
我看著他,聽不懂他的意思。我發覺他不像往日那樣稱呼我「神父」或「同志」,顯然他是氣怒得竟無法裝出和善的樣子。
「再做什麼事?」我問道。
「救那些受傷的老百姓。」他答道。「日本殺的中國人越多,對中國越有利益。」他繼續說。「日本人的屠殺會鼓勵起人民的仇恨,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那也是我們使我們人加入我們隊伍的方法!」
他的話激起我的憤火。我很想抗議他的喪心病狂,雖然我也知道這是無濟於事。但直到現在我已經看出,共產黨是想征服中國,而不想擊退日本。我又看出,在我和他交涉時,我不能表示出憤怒,而應出以冰冷的突擊。那樣會使他吃驚而處於防禦地位。
「將軍,你沒有出力打日本。」我說。「我不明白你何以需要這樣龐大的軍隊。真的我有些驚奇。你一向強調人民加入你們的部隊去打日本。但是你並沒有盡力和他們打仗——不常打,打得不起勁。」
他用眼睛盯住我。
「我們的最大敵人不是日本。」他說。
「不是日本?」我驚奇地反問。
「不,不是的。」他憤然說出。
「誰是你們的大敵人?」我問道。
「蔣介石,他是我們的大敵人。」呂正操說。「正因為蔣介石是我們的大敵,中國共產黨才不能全力打日本。我們不能讓日本在中國太強,但是我們也不能對他們拚命作戰而使他們太弱。假如日本太強,共產主義便無法在中國獲勝。假如日本太弱,蔣介石便不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