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2日,鄭州附近的鞏義市(圖片來源: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1年7月24日訊】在水災之後的鄭州,一個同時擁有水、電、網際網路的人是無比幸運的。
停水最為普遍。超市中,大件的飲用水被搶購一空,剩下的小瓶裝也被成袋地提走。在二七塔附近的小酒店裡,顧客圍在前臺抱怨,「真的太臭了!」老闆從腳下拿出大塑料桶,指指門外的積了水的深坑,「灌滿,用那個沖。」
整個鄭州市大片區域停電,老舊街區因電路老化多不能倖免。大量的沿街商鋪關門歇業,未歇業的生鮮類商家打折出售著無法冷藏的魚肉鮮奶,並翻出了許久不用的彈簧秤,但結算環節還是常常無法完成——現金從生活中消失了太久,銀行仍因停電關門,有人甚至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階段。
在七里河邊的一家生鮮超市,老闆發愁地坐在店門口,一位中年男性從漆黑的店舖裡走出來,手中拎著一袋洋蔥和小冬瓜,上秤之後,總價大概20塊。
「只能付現金。」
「不能用支付寶?」顧客問。
「你能打開支付寶?」
中年男性沒有現金。在黑色皮包查找許久,他只能遞給老闆一包香菸——藍色包裝的煊赫門,市價大概19塊。(這令人不禁想起二戰後經濟崩潰的德國,人們把耐儲存、易分割的香菸當作「貨幣」)
水與電的中斷存在於幾代人的記憶裡,但網際網路的突然中斷卻將鄭州變成了前所未有的試驗場。
7月20號之後,鄭州彷彿一夜之間回到了2000年左右。在這座城市裡,到處都是沒有電與網際網路的荒漠地帶。
鄭州東站附近是水、電、網路全無的三無區域。高鐵出站口的閘門全部失靈,原本需要刷身份證或車票出站的乘客,逕直從無法轉動的閘口裡擠了出去。而當他們走出站前廣場,會發現這座城市的主要公共交通,已經變成了共享自行車和快狗打車、貨拉拉。
出於安全考慮,主要的幾家網約車平臺暫停了鄭州範圍內的業務。大部分公交線路也停止運行。於是你會看到拉著行李箱的乘客冒失地攔下順豐快遞的貨車,大聲問司機,「拉人不?」而車站西南邊的十字路口已變成一處交易場所,當一輛出租車空駛而來,立刻會有乘客圍上去,「你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不打表。」
但司機關心的並非價錢,他們總是問,「你有現金嗎?微信支付寶刷不了。」
上前詢價的前三撥人都失望離開。偶爾也有乘客質疑司機「發國難財」,司機並不刻意地做出委屈表情,「我這是新能源車,這點電完了就完了,都不知道去哪充,電樁都廢了。」而根據鄭州市的一項數據,全市8成以上的出租車已更換為新能源汽車。
21日中午時分,站前的十字路口滯留了數百名旅客,在人群、大包小包和泡了水的私家車之間穿梭的,快狗打車和貨拉拉佔據絕對的主力。不管是五菱宏光還是金盃,乘客們絕不嫌棄,甚至對坐在陌生人的腿上也頗能容忍。
決定前往鄭大一附院之後,我攔下了一輛快狗的貨車,司機是位40歲左右的中年人,留著短平頭,看起來久經社會。但問起單程的價格,他突然變得很靦腆,「你說多少錢?」幾番推脫之後,我意識到他對這項突然興起的新業務十分陌生。他拿出手機,「我看看高德地圖上有多遠。」但一分鐘之後,他說,「沒網。」
在東站南路,一位背著迷彩背包的小夥,試圖掃碼一輛美團自行車,多次嘗試無果之後,已是汗流浹背,他舉起手機在空中徒勞的轉了兩圈,彷彿荷賽金獎攝影作品《信號》中的非洲移民,幾分鐘後他朝著美團自行車的二維碼狠狠砸了兩拳。
東站南路一帶散落著近百輛共享自行車,美團、青桔、哈囉三分天下,在半小時的時間裏,前後有超過30人試圖掃碼,但只有兩人捕捉到了微弱的信號。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成功掃碼之後,哼起了抖音裡的神曲,「騎著我心愛的小自行車……」更多人只能去四處尋找與這失靈時刻更加匹配的網際網路產品——車鎖壞了的共享自行車。
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更新的未必代表更好。美團自行車在鄭州投放了新一代自行車,放棄了傳統的車鎖,新鎖大概應用了電磁原理,還車時仍需掃碼,並由系統判定是否位於指定停車位,但多出來的一次網路通信令此刻的鄭州人不勝其煩。
而另一方面,一些看似原始的技術卻有可能派上大用場。在水災前方媒體群裡,流傳著一份應急指南,當中提示了一項技術:如需微博求助,在沒有4G信號的情況下,可以直接發送內容到1069009009。微博系統通過2G網路留下了一線生機。
就像鄭州這座中原城市沒有為一天500多毫米的降水做足準備一樣,大多數的網際網路科技企業在網路通信的地基之上,疊加了愈來愈精密複雜的設計,但如果不經歷一回,誰能知道那地基沒了之後會如何呢。
沿途的商鋪大多關門,尤其是麥當勞這樣的大型連鎖機構,仍在開門的都是小店。
「你好,我在攜程上預定好了。」在名為怡萊的小旅店,我對前臺說。
「攜程?」她指指面前的電腦,「我現在沒電沒網,你預定了我哪裡看得到?」她的手底下壓著一份紙質的表格,每一個房間號上都畫了粗粗的橫線。顧客源源不斷的進來,很多人走到前臺,瞅一眼黃色、綠色的各類共享充電寶,又扭頭走開了。
向西3公里,過了綠地中心之後電力恢復。在一家羊湯館,老闆告訴我,現在定不了外賣。「不是美團停了,我們自己手動關掉的。就是一個單子40分鐘了沒有騎手接單,然後客人就退,餐早就做好了,損失我們還是得自己承擔。乾脆關了。」
21號晚間,美團發來一條簡訊,「為保障極端天氣下市民便利通行,美團自行車於21日至28日在鄭州實行免費騎行,期間您所支付的費用已退還至原賬戶。特別提醒,騎行前務必確認路況及視野良好,積水路段,不要涉水通行。風雨與共,鄭州加油!」
收到簡訊後,我很想在美團耳邊悄悄說一句,笨蛋,問題根本不是錢。
當天晚上,鄭州再次下起大雨。8點半之後,我穿著雨衣,從省人民醫院趕往正興街附近的酒店。人民路一帶路燈、紅綠燈全部熄滅,視野和路況非常糟糕,步行40分鐘裡,沿途大概遇到十多輛共享自行車,但依舊沒有網路,無法掃碼。
我打開手機照明,一邊趕路一邊盯著離線下載的高德地圖。水災之後,高德上線了暴雨互助功能,在有緊急情況的地點,地圖上會顯示一個紅色標記。但如果不在有網路的綠洲地帶,你絲毫沒有點開它的念頭。北京的朋友可以用,但他們並不需要。
我根據地圖信息,走到二七塔附近,在轉過一處柵欄之後,被一個身影攔了下來。
「大哥別走了,前面有個大水坑,你過不去。」他看起來比我還要年長,但那時實在是太黑了。
「走那邊繞一下,能過去,你看著點水坑,別踩。」他接著說。
我表達感謝,並問他是不是政府工作人員。
「不是。我就住附近,知道這有個大坑,我想著不行,在這站了好一會了。」他看到我手機中的地圖,「別光看那個了,不管用現在。」
21號下午,在城東南路附近的一處小廣場,我遇到了附近的住戶張大哥。他已經有兩天未曾出門,當時正坐在台階上放風。他跟我介紹附近停水停電的艱難,說起不遠處涵洞裡漂浮的汽車,末了卻又總結,「河南人怕啥,大災大難見得多了。」
兩天來,張大哥不太敢用手機,「只剩下(百分之)二十多的電。但是也省電,沒網。」
「那你怎麼看新聞和政府的通報?」我問。
「都是人家(鄰居)告訴我的,哪又要泄洪了啥的。我們這關係都很好。」
自水災發生以來,市政府的信息大多通過網路傳播,電視臺也有相關的新聞,但還是老問題,沒電沒網。究竟有多少人因此隔離在重大信息之外,大概是無法估計的。
眼下張大哥正在發愁,擔心手機沒電之後聯繫不上老家,打算開車回去,又擔心路上不安全。
他本是許昌人,在鄭州打拼多年。小女兒現在才3歲,只回過兩次老家。「我老想回去,讓老人看看孩子,我老婆怕回去麻煩,老說微信視頻看看就行了,一樣的。」
「那怎麼能一樣呢?」他說,「肯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