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民國知名女作家張愛玲在香港。(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如張愛玲在《小團圓》裡招供的,這一生,令她真心為之受盡了熬煎,吃足苦頭的人,便是瑞秋和邵之雍——她的母親黃逸梵,第一次婚姻中的胡蘭成。因為,她愛他們。在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愛她的母親,她美麗的,行蹤自由,無法把握的母親。後來,22歲的她以這樣的熱情愛上了胡蘭成。
大抵是對她的故事熟到入心,看來看去,我竟然覺得,究其根本,在生命的質地上,瑞秋和邵之雍——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張愛玲的丈夫胡蘭成,是一類人—-他們都是浪子,漂亮的浪子,在人世間任意徜徉,滿懷才氣,總有可愛的行頭,她眼巴巴,熱忱地愛他們,兒時的張愛玲站在床頭,看母親為著出洋,帶著女僕整理行李,一樣樣精緻的小物件在傳遞,逐漸整理出一個個結實的箱子,上路,飄洋過海,去經歷她紛繁精彩的人生。而張愛玲則是那個站在床頭邊,忠實觀看的童女,她總是在原地,等她環球旅行後歸來。很多年以後,胡蘭成亦是一個帶著箱子輕快來去的男人,帶著他的公務和一身未了的、新惹的風流韻事,他在清晨出門,吻她,帶著風霜的氣息。他們都是在外頭的大世界裡長袖善舞、風流倜儻的男女。所以張愛玲筆下的告別,寫得特別好,寥寥數語卻是穿心透骨。在《小艾》裡她寫到小艾丈夫清晨告別去遠門,吻一吻她的額頭,聞得到他嘴裡的牙膏味道,感受得到窗外的寒氣,那種出門遠行的氣氛,格外傳神。《多少恨》裡頭,相愛的平凡男女的痛苦仳離,是遠遠的海船碼頭的一聲汽笛聲,穿過整個城市的喧囂,紮入女主角的內心。而張愛玲,終其一生,是一個宅居在房間裡的女童,她沒有遠方,總是在一個房間裡,怕生人,怕和人打交道,怕一切,在她還滿懷著熱忱的時候,她總是在等著她的母親,她的丈夫,從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這個房間裡。到後來,她不再等待任何人,卻形容自己是住在沒有時間的遊仙窟裡。
張愛玲熱中,其中一個部分,就是讀者對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沒完沒了的口水八卦。首先我們要說胡蘭成這個人,在這個話題裡,我們不是要站在民族主義的基點上去蔑視胡蘭成是個漢奸,賣國賊。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是沒有話語權的,真正的漢奸是西來紅禍,用馬列主義,暴力革命統治大陸,並且滲透全世界的中國共產黨,他們纔是真正的漢奸賣國賊,在他們借力打力佔據中國大陸後,帶給中國人民是從來沒有過停止的災難和戕害,割讓土地,摧毀傳統,踐踏文明。五千年來中國改朝換代了多少次,我們的文明從來不曾中斷,漢字從來不曾少過一筆一畫,最後漢文化的圓融力量會同化一切異族,而唯有在共產黨統治大陸後,實行簡體字,發動文化大革命,對幾千年的文明進行掘墓鞭屍挫骨揚灰的毀滅,所以,共產黨纔是真正的漢奸賣國賊。而如若胡蘭成所屬的汪精衛政府在二戰時真的和日本聯合成功,大抵中國不會比現在更糟,更惡劣。我們不會使用殘缺的簡體字,也不會被集體洗腦,信奉無神論進化論,全民發動,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我們流傳幾千年的中土文化上也不會在普羅大眾心裡斷根。而胡蘭成這個人,在五四以後新文化運動下,普遍西化的文學氣候裡,他的筆調和審美是完全承襲於中國傳統文學的。尤其在他中晚年在日本,學問體系自成一派,其根脈和主張都源自於他對中華文化和漢語的忠誠熱愛。他一直都是以弘揚漢文化為己任的,日本主流社會的名流文人對他是相當推崇的,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對胡蘭成書法評價道:「於書法今人遠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國人。當今如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也比不上。」另一名日本文人保田與重郎曾公開評價胡蘭成:胡蘭成本質上是一個東方的文人,總之以日本現代的語言來說,他就是思想家,哲學家,或者說宗教的思想家,在這樣的語境下,現在我所想的是,相信他就是東方最高的一人。 胡蘭成在這片矜持的國土上獲得這樣的認可,是很可貴的。他一直堅持拿中華民國的護照,至死不入日本籍。所以,我們需要正視這寶貴的一點,整體地去看他這個人的長短優劣,這樣纔不失後來人的公正和厚道。
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紅塵滾滾裡一直流傳著,從來不曾停止過,因為他們離我們很近,又都是生活在五四之後改天換地的新的社會模式裡,在他們身上,我們能夠對應到我們自己。雖然大家掌握的八卦資料都差不多,大抵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淚。尤其是女性寫作者,對胡蘭成各持獨特見解,在抨擊負心渣男的同一宗旨下,總能罵出新意來。香港作家亦舒譔文罵胡蘭成唧唧歪歪、無品無德,下流下作,年紀一大把了還津津樂道往事風流,沾沾自喜,自詡情深,實在是下流極矣,所謂老而不死是為賊------胡蘭成實在是那個老不死的最佳註解。當然了,輪到她自己的前任,情節也並沒有額外新意。所以,前任這個犯沖的角色,的確不適合我們抒情。
台灣作家三毛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是以張愛玲和女友炎櫻,胡蘭成為藍本創作的。電影中,在上海的黃昏,公寓的鑄鐵陽台上深情擁舞的那一幕-----必須要說,這是深得《今生今世》精髓的。當日,在張愛玲的公寓裡,二人黃昏站在陽台上,望著遠處的紅塵靄靄,說的是古詩裡的「來日大難,口燥唇乾」。張愛玲驚道,這實在是大難臨頭時的最生動描繪,是各自說了又說,叮囑再叮囑-------然而,對方衹是聽不明白。也許是因為,走散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彼時已經能看到日本會戰敗的敗象了,而依賴於日方力量的汪精衛政府必然會一敗塗地,所有汪偽政府要員,也會皆會淪為戰犯。胡蘭成說到戰敗後,他要隱名埋姓,亡命他鄉。張愛玲也是說了又說地叮囑,要胡蘭成改姓張,叫張招,或者叫張牽,千里萬里會招你牽你。
即使是銀幕上飾演張愛玲的林青霞,飾演胡蘭成的秦漢,銀幕之下亦是恩愛情侶,這一對的故事,也早已成為滾滾紅塵裡的久遠傳說。他們糾纏了半輩子,佔據了華文媒體娛樂頭條多少年,雙方都曾經摧毀過對方的婚姻或婚約,然而,到末了,到底不曾成就姻緣,分開走散,一個嫁風娶塵,一個孤獨終老,曾經的有情人餘生殊途。多少年的戲看下來,也足以令我們世人扼腕長嘆息。而《滾滾紅塵》的編劇三毛,素來將自己引為張愛玲的最知己,感情濃烈炙熱的她,向來是想到就做到,她想要去美國,去洛杉磯尋訪到張愛玲,自然,張愛玲是不能回應這樣的熱情的。她素來怕生人,即使是愛慕者她也怕。1949後在上海,報紙上連載她的小說《小艾》,有個女讀者從報社要來地址,前來拜訪,動情處倚門大哭,說作者寫的就是自己的身世,定然要見一面----後來被姑姑勸走了。張愛玲在這方面是沒有虛榮心的,她要的是廣大的人山人海的相知,對她的故事的回應。她無心於個體的人與人,晚年翻她垃圾袋的女記者曾經在文章裡寫過,讀者寫給她的信,被她用來在反面寫上了購物清單,連保存紀念都不曾有。所以,即使是三毛這樣滿腹才情的才華炙熱情感的奇女子,人世罕有的才女子,在張愛玲,也衹是那一個倚門大哭的女讀者----她害怕生人,照例不要見的。
不幾年後,三毛自殺身亡,以一雙絲襪懸樑自盡,綺麗而淒厲的死亡方式。而據和張愛玲相交,幫忙處理日常事務的林式同先生的回憶文章裡說,有一次張愛玲和他聊天中,提及到三毛自殺了。據林說,張愛玲的語氣是相當不以為然的,又兼林式同是個建築師,對文學完全陌生,雞同鴨講,不知道三毛為何許人,張愛玲就不曾繼續話題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張愛玲的態度,在她看來,一切非自然非正常的自作主張結束生命,其實都是對生命的踐踏。就如同經歷一條道路的方式就是走完它,走到盡頭。完成生命的最好的方式是------自然渡過生命,抵達死亡。
而台灣文壇的後繼者,作家朱天文,意氣所在,第一就是要替胡蘭成鳴冤叫屈,但凡提及胡蘭成,她總是鑑定是這人世虧待了她的胡爺,誤解了他,他是英雄,他是美人,他是已經結束了的民國歲月,也是永不逝去的民國情懷;看朱天文的父親,朱西寧先生寫給張愛玲寫的信,也是代表著前赴後繼的張迷們的好奇心,發出的一封信。寫信背景是時值胡蘭成在台北講學,一群年輕人簇擁在他周圍,朱天文姐妹和幾個女孩一起,創立了三三集刊。此情此景,胡蘭成油然慨嘆----若是愛玲在場,該有多好!於是,朱西寧給張愛玲寫信,力勸她來台一敘。他是有意思的老頭子,論事和《小團圓》裡的邵之雍一樣,凡事口問心,心問口,幾個回合之後就藹藹然地認為此情此景「亦是好的」。朱西寧是這勸說的,「如基督的五餅二魚食飽五千人,給一個人的也是五餅二魚,給兩個人的也是這麼多。」意思是讓張愛玲不要那麼計較胡蘭成處處留情的不忠,反正他和你的那份情投意合的默契,是全部的,不慘水分的,足夠你自飽。要說,胡蘭成實在是個太有魅力的人,所過之處皆男女俯首,人人誠服,從此聲氣一律的「亦是好的」。這實在是他的魅力。如張愛玲說過的「人是他的資本」。以至於多少年後,我們讀台灣文學,還會讀到那一種獨特的「胡腔胡調」,一翻作者來歷,果然是小年輕時被胡蘭成調教過的,彷彿授記,一經胡蘭成,行文的氣息就終身不改了。
當然了,當時的朱西寧很榮幸地得到了張愛玲的回信,那時候她丈夫賴雅還在世,她大抵還持有正常的社交概念的緣故吧。張愛玲的回信裡,隻字不曾提及胡蘭成,只說她和她的丈夫賴雅,彼此極為投契,心靈默契度完美,語言在他們之間常顯多餘---常常是一句話不曾說完,抑或還不曾說出,對方已經全然明白,全然懂得。所以,去到台灣,和胡蘭成晚年再聚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作為提議方的朱西寧,你想多了,真的是想多了。
在他們兩人都離世多年後,那些故紙堆裡的文字, 《今生今世》、《小團圓》陸續面世,從前的民國歲月,轉頭再來,奼紫嫣紅間,斷壁頹垣,雨絲風片淌過流年。台上主角的肉身死了,然而,兀自地急管繁弦,他和她的魂魄穿了綵衣上場,我們是黑黝黝的戲台下的看戲人。忠實地、嘴裡嚶嚶嗡嗡地,替他們默默記得每一句台詞。他們從不散場……
輪到我來讀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時候,他和她都已經過世了。然而,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文字對於在社會主義國家粗糙生長的讀者而言,完全是開啟天眼的那一種震盪,原來民國時期的文字,是可以這樣體己,這樣本真的。一如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末尾,那一首悲愴的梆子戲詞:「晴空萬里無雲,冰輪皎潔。人間此時,一似那高山大海無有碑碣。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歡離合。這裡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轉覺恦悅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