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航空583號班機事故的涉事飛機。(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按:1993年4月6日,中國東方航空的一架MD-11飛機執行MU583航班任務由上海飛往洛杉磯,在美國阿拉斯加州阿留申群島南約950海浬的太平洋上空飛行時,由於飛行員誤操作導致前緣縫翼突然伸出,飛機急速翻滾、跌落數次,高度下跌5000英尺。最終,飛機緊急迫降在阿留申群島西米爾美國空軍基地。事件導致了2名乘客死亡,149名乘客和7名機組成員受傷,該事件被稱作東方航空583號班機事故。這篇文章是當時航班上的一名乘客在事發20多年後,寫下的一篇關於此次東航583號班機事故的回憶,「美國鬼子」的行為讓當時的她心靈受到震撼。
每當有空難發生,我的心都會絞痛。二十多年前,自己親歷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慘烈空難,兩百多名乘客、大部分是華人、兩人罹難……我經歷過空難,我還活著。今天和世人重溫當時的情景,能說的僅有幾個詞:
驚心動魄,魂飛天外,九死一生,噩夢一場!
出事了!幾秒鐘內,飛機向下掉了五千多米!
那是在1993年4月6日,我帶著6歲的兒子從北京出發,乘坐東航MU583班機經上海飛往美國洛杉磯。這是我們第一次去美國,請到45天假;也是第一次坐飛機,座位很理想,在經濟艙前排右邊靠窗。中午12點,飛機順利起飛。這是架麥道MD-11型客機,機艙寬敞,座位舒適。飛行平穩如履平地,旅客們沉浸在安詳和諧的氣氛中。我和兒子都充滿期待,馬上就能見到分別多年的丈夫和爸爸了!
飛機在太平洋上空平穩地飛行了數小時。結束用餐後,空姐開始向乘客們發放入境卡,並指導如何填寫。電視螢幕顯示著飛機的位置和飛行高度,此時的高度為10100米。各人都拿出了筆仔細填表。大家的心,似乎已經平安抵達目的地,臉上都一派輕鬆,沒人能預料到,大難即將臨頭!
空姐們在服務臺吃飯,我起身前去向她們諮詢表格的填寫。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飛機抖動了一下,手靠著的工作臺猛然沉落下去,雙腳突然懸空,地板就沒了。還沒有回過神,頭頂便被一巨大的平板狀物體猛拍一記。一瞧,這可是飛機的天花板!我飄浮在空中,感覺身體很輕,身不由己,處於嚴重失控失重狀態。
也許是由於毫無思想準備而沒來得及畏懼,也許因為第一次坐飛機,以為飛行本該如此,此時此刻的我還沒有忘記向趴在地上的空姐問:「怎麼回事?以前飛行時也這樣嗎?」空姐回答:「沒見過,怕是出事了!」後來才得知,這可能是飛行員起身時,無意中碰到了升降控制按鈕。
短短幾秒鐘內,飛機向下掉了五千多米!
飛機第三次往下掉,機艙內險象環生
已受傷的飛行員奮力拉起了人工操縱桿,使飛機平穩了兩三秒。此間掉下來的我,還下意識地想尋找不知拋到何處的表格。人還沒來得及站穩,說時遲那時快,飛機突然又像高臺跳水般翻滾著向大海砸了下去。再次被拋到空中的我,頭部又一次狠狠地撞到飛機的頂棚,然後我像宇航員一樣失控飄浮,又自由落體般往下落,抓哪哪像海綿,怎麼也抓不住。
剛像是要平穩了,飛機又接著往下掉!
這時,裝滿玻璃杯的櫃子門都甩開了,剎那間地面上鋪滿了碎玻璃,那些斷腳向上的酒杯,就像越戰陷阱裡的竹標,等著人往上扎!我在國內曾是政府勞動部門的工程師,處理工傷案件是本行,還常常教人如何應急自救,這下輪到實踐自己的理論經驗了!千鈞一髮之際,我立即作出判斷:情願指頭被扎破,也要盡量保護身體的主動脈。於是在我頭朝下飄落時,立刻伸出雙臂,十指盡力分開,頂向地面。剛一觸及地面,身體便順勢往側面一滾,避免了手腕和身體的動脈被割到。
此刻,飛機已掉到離海面僅一兩千米處,失去了正常飛行高度。看來,飛行員是用盡吃奶的勁兒拉起了最後一桿,就再也沒有辦法了。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飛機並沒有扎進大海,反而奇蹟般地開始慢慢上升——是自控駕駛系統恢復了作用!
從天上飛來沒繫安全帶的人,重重地砸到自己身上
掉落到工作臺之間的我站不起來,便爬向過道轉角。剛轉過彎,就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過道和兩旁的座椅上亂七八糟地扔著黑壓壓的一堆人,四五層不分男女,橫七豎八人壓著人摞在那兒。高高的座椅靠背被掩埋在下面,許多手臂和腿向外耷拉著。從人縫間向外伸著一隻隻腳,有的光著、有的穿著襪子或鞋。
這些人保持著各種活人根本做不到的姿勢疊在一起!左邊靠窗和後邊遠處的座位好像散場後的影院,稀稀落落露出幾個人頭。有的人雖然繫了安全帶,卻顯然是眼睜睜看著從天上飛來沒繫安全帶的人,重重地砸到自己身上!這時的他們,都一動不動,全然處於靜態。
放眼看去,機艙裡更是一片狼藉,上面掛滿了氧氣罩,地下到處可見散亂著的貴重物品、錢包和護照……天花板到處被撞變了形,椅背也被撞得東倒西歪,整個場面像剛剛結束的戰場,又似墳地,驚恐中的我不敢看了。
我知道我還活著,要趕緊爬去找兒子!
我忽然聽見了抽泣聲和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媽媽,是兒子趴在面前,喚醒了驚呆的我。他說他原本繫著安全帶,飛機掉下去時安全帶被掙脫,單腳倒立站上了飛機頂棚,接著頭朝下撞到座椅上;第二次更狠,頭直接撞上了飛機頂棚,把上面的燈泡和燈座都給撞壞了;第三次則被拋到了過道上。當時只聽到艙內人們隨著飛機的三次掉落齊聲發出「啊——,啊——,啊——」的驚嚎。
我們爬回座位,繫上了安全帶。兒子在流淚,使勁地抱著我。我也使勁摟著他,告訴他:「不要怕!和媽媽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死也不可怕。人有生就有死,也許這麼死是最痛快的一種,沒什麼!」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我的心裡在淌血,兒子來到這個世界還不到7年!
這時我感覺自己大半個頭好像已被削掉,頭部沒有感覺,似乎已身首異處。我趕緊摸了摸頭,仍在脖子上。可頭頂摸著軟軟的,好像腦門已經被撞開了。十個手指,除一個小指外,都扎入了許多玻璃碎,劃出的不少菱形口子仍流著血,腿上牛仔褲也被玻璃劃開了幾道口子。爬過來的過道和牆壁上都留下了我的血跡。
緊急迫降,遭遇大風暴
這時,人堆上面一位男士微微地動起來,接著壓在一起的人們開始緩緩地移開身子。空氣中飄來一陣陣烈酒的氣味,是有酒瓶被打碎了。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靈魂已出竅的人們才陸陸續續回到了被砸得東歪西斜的座位。過道上,兩位白人跑來跑去,忙著給人們送救生物品,幫助止血。突然後面傳來了大聲叫喊:「有醫生嗎?!這裡有人不行啦!」有人又趕緊跑過去……
我的座位是第一排,前面的牆擋住了飛來的物品,散落滿地無人問津。大家都處在魄不附體的驚恐狀態中。我把腳前的一個高級皮包勾了起來,舉起問是誰的。半天沒動靜,只好交給了空姐,她打開來找出裡面的護照大聲叫出名字,過了一會兒才從並不太遠的地方傳來物主的聲音。又從自己座位下方勾出一個小包,舉起來正想喊,卻感覺似曾相識。又看了一下,恍然大悟,這是自己的包!打開確認,裡邊確實裝著我和兒子的護照。我頓時感到一股涼氣從頭竄到腳——自己傷得不輕!我記不得有這個包了!
工作臺頂棚上忽閃忽閃的燈光增加了恐怖氣氛,令人毛骨悚然。突然燈全滅了,飛機又開始抖動,大家忍不住齊聲「啊!」地驚叫,接著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燈光時隱時現,飛機在恐怖的黑暗中又堅持飛行了近兩個鐘頭。一直沒有聲音的廣播突然傳出機長的緊急通知:「飛機遇到特大氣流,損失正在評估、檢查和處理,請大家配合,忍耐一下。正在聯繫準備迫降。」機長告訴大家,和較近的剛解體的蘇聯聯繫不上,而且當時那裡混亂,不能保證藥品,所以不準備到那兒,正在和其他地方聯繫迫降。
因為飛機損壞情況不明,也不知道這個故障飛機還能飛行多遠,在大海上空,大家默默地數著每一秒鐘,忍受著生死的煎熬。
不知又過了多久,廣播中再次傳來了機長的通知,內容大致是:飛機準備迫降在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島的薛米亞美國空軍基地(大家鼓起掌來)。他們完全是出於人道考量,才接受了我們的迫降請求!但是這個島太小,機場不具備降落大型民用客機的條件,跑道不夠長,沒有足夠的照明設施。加上眼下氣候惡劣,有大風暴,能見度很低。我們飛機自身的受損情況又不明,起落架不知道能不能打開。所以能否安全降落仍是未知數。請大家做好自救準備!
彷彿是接到了死刑判決書,本來大家就在擔心飛機引擎是否有問題、起落架還能不能張開、飛機會不會突然爆炸,但萬萬沒有想到,救命的機場也會這樣,真是雪上加霜。原已被嚇出體外的魂魄又飛向更加遙遠的天外!
這時座位前的電視打開了,播放出時隱時現不斷跳動的畫面,講解應急辦法。空姐也來給我們指示緊急出口,教我們如何穿救生衣和怎樣使用氧氣。
我脖子硬得抬不起頭,勉強試著抬眼看螢幕,感覺螢幕變得格外高,鏡頭也特別刺眼,讓我無法直視。電視和空姐說的話我都聽不進去,先前失去了感覺的頭開始發木發涼,出現一絲絲的疼痛。看著我一動不動,跟隨講解已給自己穿好救生衣的兒子,馬上熟練地幫我也穿好救生衣。
兒子突然長大了!
黑暗中,大家寫起了遺書。飛機在恐怖的黑暗中飛行。絕望中靜靜等待死神降臨,這種煎熬實在叫人生不如死。與泰坦尼克號相比,我們懸在半空中感覺更加無助!飛機馬達的轟鳴聲似乎很遠,留在機艙裡的是絕望,耳朵裡能聽到人們在緊張急促地呼吸,還有人控制不住大聲地哭泣和哀嘆,也有人在大聲祈禱。更多的人則相互傳遞紙張寫起了遺書。
我也斷斷續續地給丈夫兒子寫起了遺書。
寫完給丈夫兒子的遺書,心裡有踏實卻依依惜別之感。我想,我必須給兒子些囑咐,於是拉著兒子的手對他說:「如果飛機掉到海裡了,一定要抱住漂浮的東西,熬到天亮一定會有人來救!千萬不要想著找媽媽,因為媽媽頭部被撞了,是涼的沒知覺,現在都是慣性地撐著,不知道能撐多久,到時候可能失去知覺,活著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不要找媽媽,能找到爸爸就好了!」
兒子一邊聽一邊嗚嗚地哭,連聲叫著也要媽媽!顫抖著的小手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我趕緊安慰他:「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媽媽不能保護你的話,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一般在事故中存活率最大的是小孩,你是小孩,沒事的!媽媽還在撐,看能不能撐過去。現在如果媽媽閉上眼睛你要把我叫醒,讓我看到你。你是我支撐的力量,不然我可能就永遠睜不開眼睛了。」
我把遺書、護照、所帶的現金和寫著親友聯繫方法的紙條一併放進小包,自己軟弱無力,只好遞給兒子,囑咐他時刻背著。都交代完了,我的心開始接受死亡。
從接到迫降的通知開始,受損的飛機又飛行了漫長而恐懼的一個半小時。這是在心理上被迫接受死亡的過程。飛機馬上就要抵達目的地。這個阿留申群島是當年二次大戰時美日雙方爭奪的軍事要地,薛米亞美國空軍基地位元於該群島最北端。此時此刻的我,對美軍存著戒心,還有不少敵意。美國的軍事基地讓我們中國的飛機降落?也不怕泄露機密?真有些不可思議。
美國的軍事基地讓我們中國的飛機降落?也不怕泄露機密?真有些不可思議。(圖片來源:Adobe Stock)
飛機迫降在美國空軍基地
窗外漆黑,飛機開始降落,它鑽進了厚厚的雲層,隨後暴雨開始敲打機窗。這時,茫茫夜色中出現了兩道亮亮的燈火,我們看到了即將迫降的跑道!此刻,是重生還是死亡?大家心裡都沒底。
飛機在下降,心又被提到嗓子眼。我在屏住呼吸等著那一聲轟鳴,因為在這種條件下生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飛機越來越接近地面,這時我們才看到,原來兩排導航燈竟是美軍士兵拿著手燈排列出來的。這是一種像火炬一樣巨亮的手燈,非普通的手電筒。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站在跑道兩側,將跑道照得通明雪亮。他們身著防火服和防火面具,身後停滿了救護車和消防車。
感覺到輪胎觸地,機艙內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掌聲,接著是經久不息的一遍遍歡呼聲。飛機滑行後終於成功地停了下來,窗外的美軍也抱在一起歡呼雀躍,飛機艙內艙外的歡呼聲連成了一片!
幾小時的恐怖飛行恍若隔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百分之一的生還機率竟然屬於我們了!始終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鬆了。
美軍救護人員衝進了機艙,還穿戴著防火服和防火面具。他們馬上把有骨折的重傷員抬了下去……我聽到兒子呼叫「媽媽,媽媽」的聲音,才發現人都下得差不多了。兩名救護員來到我們身旁,要用擔架抬我。我表示要自己來,他們就幫我把毯子搭在身上,並攙扶著我,和兒子一道慢慢朝艙門走去。一離開飛機,我就情不自禁地把兒子緊緊摟住:活著,真好!
美軍基地上,動人的救助
美國空軍發言人邁克・瓊斯表示,我們的飛機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條件下安全迫降,的確不簡單!重傷員被救護車送走後,其他傷員或未傷乘客先後被帶上客車,送去基地大禮堂。禮堂裡擺放著床鋪凳子,以及準備好的各種食品飲料。許多美軍士兵甚至把自己的食品、用品、床墊、被褥等等也奉獻了出來。
由於傷員多,為爭取搶救最佳效果,當時在接受我們的迫降請求之後,基地馬上派出軍用直升機前往2000公里以外的安克雷奇,把從睡夢中被急救電話喚醒的醫生們接來支援。
按傷勢程度的不同,傷員的病床旁綁著不同顏色的姓名標籤。軍醫在急救處理著傷員,給流血傷員包紮止血。年輕士兵們則在照顧傷員,他們有的眼睛發紅,有的掛著淚水。我們大部分人不懂英語,和這些士兵交流就像著急的聾子遇上了匆忙的啞巴,到處可以看到相互打著手勢比劃著的乘客和士兵。奇怪,這些士兵怎麼一比劃就明白得八九不離十?也許這是一種人類心靈的默契和共鳴!
突然,一位嚴重受傷的空姐嘔吐不止,吐得滿床滿地。一位年輕士兵跑了過去,跪在她面前,看不出一絲一毫猶豫,用雙手把嘔吐物捧到垃圾桶裡,並給空姐擦拭弄髒了的衣服和床鋪。空姐又連著嘔吐,一旁的另一士兵拿起罐子接住,不顧嘔吐物的氣味,用手細心地把弄髒的地方抹乾淨。看著這個動人的場面,我心裡不停地在自問:「這就是我以往印象中的『美國鬼子』嗎?!」
因怕親人擔心,我叫住一位士兵,比劃著問是否有電話可用,他說這裡沒有公共電話,但接著安慰我:「不著急,你等一下!」請示過後,他跑回來,把我帶去了辦公室,把軍用電話交給了我,讓我放心地打免費國際長途,同時用廣播告訴所有傷員乘客,可以過來排隊打電話。
輕傷員和未受傷旅客被派來的阿拉斯加客機接走。基地派出軍機把重傷員分批送往安克雷奇的數家醫院,我和兒子被送上了直升機,與另外11名傷員一起離開了使人難忘的美軍機場。
我們被送到安克雷奇Humana醫院。我醒來時,兒子說,我已睡了很久。他說他有時也控制不住打瞌睡,但一直在旁邊看著輸液管裡的液體,怕它停止滴答。他還給我看他按我囑咐一直挎著不離身的小包。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真不知道心裡的滋味是高興還是難受。
20多年後的今天,我身體早已恢復得不錯。生活雖從高山墜入了谷底,但又從零重新出發回到了正數,如今和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家庭幸福美滿,有自己成功的事業。兒子也一直健康地成長,各科學習成績優異,非但沒受到空難的創傷影響,按他爸爸的話說,反而可能是被飛機撞得多才多藝、全面發展了!幾年前,他從美國重點大學研究生畢業,目前正做著他自己喜歡的事情呢。
我真誠感謝美國,美國人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