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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8年10月24日訊】我舅舅是縣菸草局的職工。三十年前,他是一個二十歲剛出頭、一身正氣、走到哪裡都能招呼來一堆「狐朋狗友」的年輕人,工作是往各個鄉鎮的店舖送煙。
他每天開著單位分配的一輛小三輪,懷揣一兩千元巨款和一把水果刀,穿梭在鄉鎮的大小店舖中間。
因為在鄉下待的時間長,他經常帶回許多讓當時幼年的我匪夷所思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世的悲苦。
一
有一次,我舅舅在一個村子的小賣部卸煙。進來一個白髮拄拐的小腳老太太。她佝僂著乾癟的身子,顫顫巍巍的從懷裡掏出一毛錢,向店老闆囁喏道:「俺牙疼啊,給俺稱一兩白糖行不?」我舅這才注意到,這老太太半邊臉腫的老高。
店老闆搖搖頭,乾脆的說:「一兩白糖我稱不起,你走吧。」老太太央求道:「那二兩行不?」老闆還是搖頭。
我舅頓生不滿,掏出錢包,對店老闆說:「一直以為叔是個實在人,沒想到一兩白糖都捨不得啊。」
轉臉對老太太說,「你先別走,我給你稱兩斤。可是你要白糖幹啥呀?」老太太說:「買不起藥,按上白糖止疼啊。」說完就痛苦的捂上了臉。
店老闆從櫃臺裡拿出磅秤,邊稱白糖邊說:「小王你不瞭解情況。村裡這樣的老人多了去了,我哪裡管的來啊?就說她吧,她四個兒子都不管,讓她自己住在前院的柴火堆裡。我要是管了,人家兒還不揍死我哩。」
我舅跳了起來:「操他媽的!他兒子住哪兒?看我不弄死他們!」說著就往門外沖。店老闆一個箭步跨出櫃臺,死死拉住我舅:「這是幹啥?這是幹啥?你可別給我惹禍!你可別給我惹禍!」又把裡屋的兒子喊出來。兩人合力,才沒讓我舅出去砍人。
在兩人的勸說下,我舅放棄了打抱不平的念頭。他在小店裡買了一些雞蛋和餅乾送給老太太,但店老闆說這些東西必須寄存在他店裡,老太太需要的時候隨時來取,因為如果她把這些東西拿回家,不出一天就會被兒子兒媳搶光,而且還有可能打起來呢。
過了一週,我舅又去那個店裡送煙,店老闆把他上次支付的錢退給了他,說:「你走之後的第二天,那老太太就死了。你給她買的東西她啥也沒來得及拿。」
二
我們那裡在臘月二十六有趕年集的習俗。那天通常是我舅最忙的一天,縣城鄉下來回好幾趟裝車卸貨。
有一年的年集下了大雪,他給最後一家店送完貨後,發現三輪車壞了。好心的店主便把自己的摩托車借給了我舅,好讓他在天黑透之前趕回縣城。我舅就騎著摩托車上路了。
騎到一座荒村道邊時,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他隱約看見馬路對面走著一個人。穿過馬路,才發現是一個乾癟黑瘦的老頭兒,穿著一件四處漏棉花的夾襖,背著一個沈重的麻袋,把他的整個身子都壓彎了。
我舅停下車問:「大爺你去哪兒啊?」老頭兒說:「去縣集上賣蘿蔔了,現在回家去。」
我舅問:「家在哪兒?你上來我送你。」老頭說:「家在某某莊。」
我舅一聽,還有五六公里,又問:「這麼老遠,你咋跑到縣城賣蘿蔔去了?」老頭說:「莊裡人自家都種,只好在縣城賣啊。」
我舅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讓老頭穿上,又一手穩著摩托車,一手把老頭扶上車。可那一大麻袋蘿蔔卻怎麼也放不下。
我舅從口袋裡掏出10塊錢塞給老頭說:「這蘿蔔我全買了,就扔到這兒吧。我先送你回家。」
老頭一聽,一下從摩托車上跳了下來,抱住地上的麻袋說:「不行不行。俺忙活了半年種出來的,咋能扔了?」
我舅說:「我不是買了嗎?你嫌少我再給你加10塊。」老頭說:「你就是給俺100塊,也不能瞎了這些蘿蔔啊,」委屈的像是要哭出來。
眼看雪越下越大,天色也越來越昏沉,我舅只好又給了老頭10塊錢,軍大衣也沒要,頂著大雪自己走了。
三
菸草買賣是國家壟斷行業。我舅後來調到了菸草稽查隊,查處私煙販子。大多數情況下,煙販子被抓,會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嬉皮笑臉、敬煙拍馬屁,求放自己一馬;還有一種是去你媽的,老子沒犯法,就是犯法了也不是故意的。
但是有一次,我舅一行七人在一個鎮集上抓到一個推著自行車賣菸葉的中年男人。
他穿著一身早就過時的土黃軍裝,推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老式自行車;車前橫樑上睡著一個嬰兒,後座上綁著一疊干乾淨淨、平平整整的干菸葉。男人看到一群穿制服的人圍上來,頓時面如灰土,渾身篩糠。
通常遇到煙販,稽查隊會開罰單並沒收菸葉,但看到男人慘兮兮的樣子和車上的嬰兒,他們只說了一句「私人菸葉不能賣,抓住了要沒收,快別賣了。」就離開了。
稽查隊那天跑了幾個鎮子,半下午才回到縣局。可當他們走進局大院,竟然看見辦公樓門口蹲著早上那個男人。他抱著扭來扭去的孩子,破自行車立在一旁,車後座上仍然綁著那一摞菸葉。
我舅舅走上去,問:「這麼熱的天兒,你也不找個陰涼地方讓孩子避避啊?」男人指指自行車上的菸葉說:「陰涼地裡怕你們看不見俺。俺把菸葉送來沒收了。」
我舅哭笑不得:「行了行了,菸葉我今天不沒收了,你自己拿回去抽吧。」男人說:「公安局不抓俺?俺可不能進公安局啊,俺老婆是個傻子,俺兒子沒俺可不行啊。」
我舅說:「我保證公安局不抓你。你快走吧,一會兒我們領導下班看見你,你就走不了啦。」說著掏出錢包,把一些零錢給了他。另外六個稽查隊員也都掏了腰包。那個男人流了淚,嘴唇抖動著:「哎呀,哎呀,你們真是大好人啊。」
幾天後,菸草局的門衛給稽查隊辦公室送來一個包袱,說是一個騎破自行車的農村男人送來的。
打開包袱,是七個新蒸的大饅頭。
四
後來,我舅在三十歲時踏上了仕途,又經過了十幾年的摸爬滾打,他終於在仕途上為自己辟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我上高中後就很少見到他,也不再聽他講故事了。
大學畢業那年,我和他一起去趕臘月二十六的年集,遇到一個衣衫單薄的賣菜老頭兒。
別家商販都是穿著暖和鮮亮的冬衣,興高采烈的叫賣著擺滿了自家小貨車的新鮮翠綠的蔬菜;只有這老頭孤零零的瑟縮在街角,鼻子耳朵凍的通紅,一雙佈滿血口子的手放在嘴邊不停的哈著。
他面前展著一張辨不出顏色的舊包袱皮,上面堆了幾堆蔫枯發黃的韭菜和菠菜葉子。
我說:「舅,咱買他的菜吧。」舅舅瞥了一眼那老頭兒和他面前的菜,說:「這菜買回去能吃?」我說:「大過年的,可憐可憐他嘛。」
我舅不可思議似的瞟了我一眼,說:「有啥可憐的,他自己沒本事能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