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十年,一個現場記者如何逃離現場(組圖)

作者:趙佳月 發表:2018-05-13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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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十年,一個現場記者如何逃離現場
一個現場記者希望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示意圖/公有領域)

【看中國2018年5月13日訊】今年我和楊曦又去了趟映秀,距離上次去有八年。

3月,蜀地山上的野櫻次第開了,十年前這裡的櫻桃成了我們趕路的糧食。

當年從聚源中學廢墟裡救出來的高瑩是我們此行最想見的人之一。

她家在都江堰聚源鎮相對偏僻處,卻能吃到在其他城市要徹夜排隊的火鍋,近乎被我們一桌包了全場。她聽說我們不做記者了很高興:「不做記者好啊,我不喜歡採訪,不喜歡記者。」

地震十年,一個現場記者如何逃離現場
左圖:2008年5月13日,高瑩被救出來。右圖:2018年3月,高瑩和她的弟弟。(圖/楊曦)

十年前,我們看著她從廢墟裡抬出來,微笑著安慰扑將過去的媽媽。她因此被冠以「微笑女孩」的稱號。隨後被送往廣州截肢治療,之後又被送去學習幼教和音樂。在幼兒園幹了一陣,因為腿腳不便,高瑩「還是覺得累」。她並沒有如眾人所願成為幼兒教師或音樂老師。

終須回到尋常生活

十年前,我和楊曦是報社的攝影和文字搭檔,如今結婚也有八年了。期間我們換了幾個工作,把我們的生活空間變成了一間民宿,對世界和生活的認識也一直在漸漸改變。

起初父母和師長都多有不解,大致是送你們倆讀完研究生,竟然做「開一間小店」這種毫無門檻的事。

記錄了汶川地震後7天7夜真實場景的張良在《汶川地震168小時》中說:「地震慘烈景象給一線消防員帶來普遍心理衝擊,九江消防參加映秀救援的30多人,超過一半的人後來選擇退役。」

10年前第一批趕到震中報導的記者,還在「服役」的已是鳳毛麟角。10年光景,調查新聞幾乎完全消失,一個個鮮活、緊迫和慘烈的現場,都消失在自媒體夜夜笙歌的「10萬+」裡。

對我們來說,倒不是地震的慘烈讓我們放棄了轟轟烈烈地生活,從2008年到2010年之間高頻度的地震採訪,一直影響著我們對生活的態度,與此同時我們的職業道路也越走越窄。

2008年,智能手機還未普及,新浪微博還沒出現,微信創始人還在優化QQ郵箱。人們的網路興趣還是在開心網偷菜、搶車位。

那一年,新聞記者對現場還抱有信仰,彼此間談論職業理想也並不覺奢侈。

5月12日地震降臨時,我們與大多數同行一樣,兩眼一抹黑要衝向震中。車開不了就徒步,山路滑坡就越嶺,甚至也顧不上生理期,穿過了張良所說的「死亡之路」,反正黑燈瞎火就進了村,回頭一看才知道一天走了三四十公里,那時也並無計步數晒朋友圈一說。

對於一個剛入行兩年的職業記者而言,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職業驅動,像警察抓小偷,圖書管理員整理圖書一樣,做的都是份內事。

但是,剛從地震現場回來,我就被安排進了典型行列,要給領導做報告,要加入一個宣講團到各地祥林嫂一樣說地震,為此還要封閉式訓練:寫演講稿,做PPT,反覆背誦,該落淚時落淚,該鼓掌時鼓掌……

我去封閉處不過一兩次,已被裡面的訓練模式震驚,比我在地震現場看到的更不合乎情理。好在一場及時的感冒發燒,當我流著鼻涕,啞著嗓子站到訓練營領導面前時,不等開口,就被解放了:「啊,你這樣會傳染我們團員的,你不要來了!」

當時的心情,像飛出籠的小鳥忍不住要多扑扇幾次翅膀,我是蹦跳著離開的。但是,此後的宣傳任務仍然頻繁。

地震十年,一個現場記者如何逃離現場
2008年5月14日,趙佳月徒步進映秀。(圖/楊曦)

楊曦在「死亡之路」上拍下我休息的那張照片,被作為宣傳照出現在地震後的各種場合。如果拋開宣傳,那是一張我喜歡的照片,但是之後我們倆都刻意迴避它,害怕別人當面提起它,在它被無限放大之後,成了我們心中扭曲的形象。

很長時間,我們不敢面對別人眼中的自己,迎著強加的名聲和升職,以及身邊人不理解的目光,在跑了兩年「映秀線」後,我離開了這家報社,希望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逆流,順心

但是又不死心,離開後還想做點純粹新聞,試著聯繫當時被視為最敢言的報紙。在與版面負責人約了多次後,他與我約談的地點,是他與當時另外兩位同事一起燒香的寺廟。

在他們的敘述中,三人燒香的理由各異:一位因為升遷被阻,一位因找了有夫之婦差點被打,一位因被派下鄉。等到主編約見時,則指著一摞寫著《XX改革再出發》的報紙說:你來以後可以多寫寫這樣的題。那一刻,我去意已決。

與此同時,離家近一點的某大型BAT公司正在招兵買馬,我很快入了職。在這家準備IPO的公司裡,我的職責是企業公關,這意味著從一種宣傳模式,進入另一種宣傳模式,對我都像是有失自我的一種黑暗進入另一種黑暗。

但卻迎來身邊人的欣羨,因為獲得的原始股很可觀,而我並不懂,也就不太在意。

同一年,我們辦了場婚禮,來了好多報社的同事。

有同事寫了詩,大家一起在婚禮上誦讀:「明天,我們還可以騎馬射箭上天山/搖船去秦朝辦報紙/一百八十個版我們的頭條是佛……」每個人都讀得涕淚俱下,猶如交通不便年代的一次畢業散場,好像再難相見。後來這些同事大多離開了報社,奔向創業大潮。

此前約燒香的那位同仁發來消息:「張無忌媽媽說:女人都是騙人的。」十年後,他和他的同事們都從當時那家「最敢言」的報紙轉投了這家BAT公司,他們笑稱,可以在這家已經上市的公司組建另一個編輯部。

在這家公司的十個月間,我變著法又去了一次映秀,其實無非是找藉口回去看看那些人,心裏念著新聞,所以不到一年,我又很沒出息地回到雜誌社做起了記者。

沒幾年,那家公司上市,果然兌現驚人。再一次,迎來很多人的不理解,他們說我錯失了幾千萬,父母也有點生氣,說我總是逆潮流而行。我還是很無知的樣子,潮流在哪渾然不知,只知要從心而行。

橫財與橫禍

說起來有點矯情,我對自己的認識是,不具備駕馭大財富的能力,連正常理個財都不會,「橫財」對我來說很有可能等同於「橫禍」。

我們雖然也懂得財富的意義,但一直小心翼翼地平衡著,既要讓自己生活富足,又不至於招致橫財或橫禍。你可以說這是無能者的藉口,但的確也是一種處世原則,即便暫時用來阿Q下也好。

離開報社前我心裏想的是:總編輯他老人家每晚睡得好嗎?為什麼我總看到他們一夜白了頭?

離開這家公司前,我心裏想的是:那位被奉為財富之神的老總,他自由嗎?幸福嗎?

有一次在報社接投訴,說某高檔小區旁邊有一群撿垃圾的流浪漢擾民,又髒又臭,還大聲說話。我去到現場,就被流浪漢嘻嘻哈哈唱著歌的祥和場景感染了,我意識到:流浪漢比我快樂!我沒有寫這個稿子,想著投訴人大概也是跟我一樣嫉妒他們的快樂吧。

都說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力,事實上綿延數千年的「學而優」世俗教育限制了我們的想像力。在西方,大學畢業選擇流浪四方的年輕人大有人在。一位朋友的弟弟從義大利讀完計算機碩士回國,先到藏區寺廟裡與喇嘛生活了一年。你看得到,這些選擇,都是在追尋他人所不能瞭解的意義。

社會發展到今天,越來越呈現它的豐富多元和參差百態,而我們強大的世俗標準依然是一條簡單粗暴的單一生產線。最近熱播的青春劇《後來的我們》,雖然講一個單薄的愛情故事,但男主角一步步走向世俗評判,將「家」理解成「房子」,把「幸福」單方面理解成物質富有,使他最終失去了女孩。

「何為良好生活」

還好老天對人的公平就在於,快樂與幸福都不是能用他人的標準來衡量的,更不可能簡單用社會地位或金錢來衡量。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維度中,尋找著令自己安心的方式。

有一陣,與朋友的問候語是:「最近在忙啥?」後來朋友被問焦慮了,回答我:「我其實什麼也沒忙。人不是一定得忙點啥的。無所事事呆著也挺好。」誰說不是呢?來到這個世界,哪怕只是無所事事呆著,已然足夠。

在一篇關於當年奧數天才付雲皓的文章中,述及了「奧數天才墜落」。作者沒有想到,付雲皓作為一個人,他並沒有義務應廣大「觀眾」的要求必須成為數學大家,相反他更有權利選擇淡出公眾視野,過自己認為平靜安穩的生活,也許在這樣的生活裡,他有著常人無法瞭解的滿足感。

有朋友在朋友圈評說:「幹嘛得‘成功’?幹嘛要一直冉冉升起?人生不是不斷地進階升級……那些站在‘頂峰’的人收穫一頓安心睡眠的又有幾個?作為一個人,神奇地來到世界,居然能體驗榮辱、善惡、盈虧,居然能張嘴吃一顆蘋果喝一杯茶,都是值得拍手稱讚的奇蹟。」

陳嘉映先生在他的《何為良好生活》裡說:「我該怎樣生活」這個問題不只是人生道路之初的問題,而是貫穿人的一生的問題。這個問題,主要不是選擇人生道路的問題,不是選對或選錯人生道路的問題,而是行路的問題——知道自己在走什麼路,知道這條路該怎麼走:我們是否貼切著自己的真實天性行路……我們一開始不可能通透瞭解自己的本性,這不在於我們還不夠聰明,而在於我們的本性在一開始不夠具體,本性有待在盤根錯節的實踐中向我們逐漸清晰地顯現。

我想起那幾年在映秀,看著地震後的人們勉強維持的婚姻散了,離婚的又複合了,他們在廢墟上唱卡拉OK,打麻將,都像是用盡最後一點時間在感受生命。

此時我們已經在蘇州平江河邊開拓了一片自己的生活空間。每天一早,我們去菜場買菜做早餐。寒冬的清晨,賣菜阿姨把熱乎乎的咸鴨蛋塞到我手中,說:「姑娘,這早上剛煮出來的,還熱著呢!」我捂著暖暖的鴨蛋,是結結實實的生活滋味。

這樣每一天,我們認真種花草,做早餐,感受江南四季風物帶來的不同饋贈。保持讀書、寫字、拍照的習慣之外,楊曦還迷上了做木工。我們想像老農走在自己菜地裡的每一天,大概也是這般踏實安穩。

所以每次有人問我們:「還要開分店嗎?」我們總是笑笑:「不了,不想太累。」我們不想失去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最初意義。

高瑩家小區門前開滿了油菜花,我忍不住拿起手機拍照,高瑩又咧嘴笑:「這很好看嗎?我們每天看著都沒感覺了!」

現在,高瑩在家裡學做動漫玩偶,靠賣玩偶來養活自己。2009年,震後第一次去看她,她說:「我不要採訪,你們就來坐坐吧。」

高瑩的弟弟地震後出生,現在正上小學,已會照顧截肢後走路一直不便的高瑩。高瑩談了個男朋友在山東,談了很久,但是對方父母始終不答應他們結婚。高瑩笑著說:「畢竟我是殘疾人。」高瑩的父母地震後也離了婚,姐弟倆跟著母親,租住在聚源中學原址附近的小區。

高瑩最好的女同學也叫楊曦,沒能從地震中生還,還有她一直暗暗喜歡的那個男生。她把每年去給同學燒紙獻花當成自己活著的責任。她媽媽說:「如果你沒能活下來,不知道會不會有同學給你燒紙。」高瑩還是笑著回:「但是我活下來了。」

金黃的油菜花映襯著她的笑臉,每次見她這張笑臉都沒有變,像十年前被抬出廢墟時一樣,儘管她不喜歡「微笑女孩」這個名,但這張笑臉一直沒有被地震臉譜化。而面對這瑣碎又跌宕的十年,我們也變得更勇敢,更平靜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靈魂豬油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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