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前再次見到難友方後高時,他已是七十有四的古稀老人了,半頭的白髮,滿面溝壑,頎長的身軀也佝僂了。四十八年前我們同一生產隊時的那位英俊少年,已經難覓蹤影了。但當我們共同回憶起門口塘農場的艱難歲月時,我發現他依然是思路清晰,語言明快,還是少年時的憤世嫉俗和古道熱腸。一別近半個世紀,我倆都老了,老人本該多說些歡樂的話題,免得再徒生許多傷悲。但是,我們畢竟是在那樣非常時期結識的,他所在的無為縣又是反右和餓死人時的重災區,別看我們相聚時,正是春節將近,市場人歡馬叫,處處是喜慶氣象。但這表面的繁榮,依然掩蓋不了當年運動連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有些人至今還生活在悲劇的陰影裡,依然在痛苦裡煎熬。
這次我是銜命而來,我要為我那本已出版的小書做一些訂正,還要為一些基層小右派和所謂的反社會主義分子,做幾分社會檔案,給歷史留下一點真實的記錄,供後人研究。後高兄世代書香家學淵源,又古道熱腸,對無為城鄉情況都十分熟悉,是我這次無為行最理想的合作夥伴,他也樂以為之,我們的合作算正式開始了。決定以對話方式,我問他答,我只作如實的記錄和一些文字整理工作,力爭原汁原味。
茆:無為縣雖說號稱安徽第一大縣,人口在百萬以上,但偏居一角,交通閉塞。只靠幾條等級不高的公路與外界聯繫,似乎成了被遺忘的角落。但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突然聲名大噪,為的是兩件事:一是張愷帆解散食堂無為放糧,被毛澤東在廬山會議點名;一是三年困難時期,無為全縣餓死人,在冊的就有24萬人,也有說是30萬人的。您家世居無為,能說的詳細一點嗎?
方:雖說那時我已戴上右派帽子,和你一起在門口塘農場勞動了。但家鄉餓死數十萬人,是家鄉人最刻骨銘心的心痛。是所有經歷過那個時期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當然說到餓死人,不能不感謝張愷帆省長,要不是他冒著丟官和坐牢的風險,毅然解散食堂,把口糧放還百姓,無為餓死人還會更多。
1958年人民公社、大躍進運動中,從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到蕪湖地委書記楊明再到無為縣委書記姚奎甲,推行一系列的極左措施:高指標,高徵購,挖地三尺搜刮餘糧,僅有的每日幾兩口糧,還集中在公共食堂裡。再被大小幹部和炊事員貪污侵吞,早已食不裹腹。隨著勞動強度的加大,口糧日益減少,致使農民一批批餓死。張省長正是這時回到無為農村的。他的戰友親朋故舊,領著他一家家去看,不是有人餓死了,就是形容枯槁奄奄待斃的人,百姓們過了今天,還不知有沒有明天,是一片的恐慌和絕望。死亡與挨餓的陰影,籠罩著這片原來是魚米之鄉的無為大地。張省長面對如此的人間悲劇,悲從心來,深感愧對鄉親。他當時雖說是省級高官,但只是個副職,無權改變這一切,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解散食堂,把社員自己的口糧,發還給社員,讓社員自己按計畫食用。起碼可以少一層剝削和浪費,從此無為餓死人的事大為減少。這就是當時轟動全國的張愷帆無為放糧和解散食堂事件。所謂放糧也就是把百姓的僅能度命的口糧,發還百姓而已,有什麼錯?但和當時報刊上連篇累牘地鼓吹什麼「雷打不散的食堂」,什麼公共食堂是共產主義的萌芽等宣傳大相逕庭。一時輿論嘩然,直到驚動最高,廬山會議上被毛澤東點名,劃張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還株連了一大片。可是在無為百姓眼中,張愷帆是為民造福的青天形象。現在歷史的真面目,正在逐漸被揭開,無為放糧這件事應該塵埃落定了。
茆:這些情況我們都是熟悉的。我們那個農場所在地是廣德縣。宣(城)郎(溪)廣(德)三縣毗鄰,都是重災區,尤其是宣城,在冊的餓死人數就達17萬人。那裡有個金保圩,良田千頃,旱澇保收。可是那年頭竟有全村餓絕戶的。相比之下,那時的廣德縣,因為鄰近江蘇和浙江兩省。同樣在三面紅旗照耀下,江浙兩省領導,沒那麼左,那裡的傷害要輕得多。鄰里之間,很多血親相連,廣德人多有受惠,所以死的人要少一點。比如鄰近我們門口塘農場的浙江省牛頭山煤礦,因為是能源基地,物質供應一直較好,很多廣德難民在那兒討得了一口殘羹度命,也包括我們農場的難友,當然,也就是積點肥料和買一點議價糧而已。
方:受益的主要是你們趙家崗作業區的難友。那兒離趙家崗才三十多里地,你們去的又較早,開始礦上管得較松,你們積肥買高價糧都方便些。等到我們趕去時,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這裡到那兒有五十里山路,走到時因為連日挨餓,四肢無力已是累得半死,積肥又是下了死任務的,最低八十斤,別說積不到這麼多,積到了也挑不動。我的中學老師就是餓死在積肥回家的路上。
茆:這件事我在農場時就聽說了。他應該是你們羅家沖作業區第一個被餓死的人,您能說說他的情況嗎?
方:他叫李信鵬,是我們無為一中的化學老師。浙江大學畢業的。無為縣城很大,有十多萬人口,比幾個地級市所在地都大。一中規模也大,有好幾千學生。教師隊伍反右之前是很棒的,有許多名牌大學畢業生。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期大學生個個是寶,可惜反右一場災難之後,很多老師被打倒,從此一蹶不振了。
茆:都說你們師生關係很好,最困難的時候都是相互幫助的。特別是您,在那樣人人自危的時刻,還不忘尊師的古訓,真是難得。
方:別說了,往事真的不堪回首。我那裡有您說的那麼高的精神境界。其實我在無為一中讀書時,可能未和李老師單獨說過話。我當然認識他,他不一定記得我。李老師主要教高中部,我初中畢業考上蕪湖農校就走了。畢業後回無為農業局工作,也沒有和李老師打交道的機會。只是反右時共同罹難,又一起發配到這荒山溝來,又在一個生產隊,當然就親近起來。
茆:李老師我在總場衛生所時見過,瘦高個兒,斯斯文文的,雖說在干苦力活,但總是穿得干乾淨淨的,一介書生模樣。見到他時似乎總是在思索什麼,像是話不多。看來批鬥會的陰影,還在罩著他。他這麼放不開,是很難熬過去的。
方:你見到的只是表面現象,其實在我們很熟悉的人群裡,他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人是群居動物,不能沒有交流的,交流就要說話,否則人會被憋死。他雖然話不多,但看問題很深刻也很尖銳,依他看,在完成物質領域的所謂改造之後,事實上就是國家或曰執政黨,已把全國財富收入自己囊中。接著必然要搞思想整肅,使其行為合法化,不允許別人,特別是知識份子嘰嘰喳喳。執政者大權在握,想怎麼做都可以,只是搞什麼陽謀引蛇出洞,手段有些——怎麼說呢,不高明吧!不該是大國元首所為。再說整肅應該是針對那些大知識份子和社會活動家,與我們這些教書的,有什麼關係呢?整到你們這樣的孩子們頭上,更是荒唐!要遭報應的!當然他說得沒這麼直接,有些話也聽不懂,懂了一點也不敢亂猜亂傳,那是犯大忌的。我知道他這麼說,是他經過久久思索,才在較親近的人之間,與其說是評論,不如說是一種宣泄,或一種自慰。但經李老師這麼一說我的思想就要平靜多了。他對我這麼信任,我也很高興。那時雖說他也才三十多歲,但體質瘦弱,從未乾過農活。我才二十郎當歲,又是學農的,幫幫他責無旁貸。
茆:這樣一位傑出人材,乃一地的寶貴財富。可惜盛年早夭。我在想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有思想善思考的人,怕是很難堅持下去的。還是像我們這樣,啥也不懂,稀裡糊塗過一天算一天,日子好混些。
方:也不盡然,還要看小環境。李老師和我們一樣,也是被斗倒斗臭之後,才放到農場來的。早已有了受苦受難的思想準備,雖說體力弱一點,一般性的勞動還是能堅持的。情緒也還穩定,要不是勞動強度愈來愈大,口糧日益減少,應該說他是能熬過這一關的。當然,有些農活他是做不下來了!
茆:舉個例子。
方:比如有一次施肥,本來從豬場挑來的半稀不干的糞肥裡,有豬糞尿,還有未漚爛的死豬,活蛆亂爬,惡臭難聞。舀這樣的糞已是受大罪了。可是那個紅眼睛黑牙齒黃鬍子的梁隊長,硬說用糞瓢是修正主義,偏要我們用雙手捧!那還是人幹的活嗎?臭氣近距離直衝腦門不說了,徒手伸進滿是死豬爛腸子的糞桶裡,大大小小的蛆蟲,順著手臂帶著糞水,直往身上爬,能把人噁心死。我看到李老師直搓手,就是不敢往糞桶裡伸,就輕聲對他說,你蹲地上,就說肚子疼,你的任務我來完成。李老師總算逃過了這一劫。
茆:李老師最後還是死在挑糞的途中,終於沒有逃過糞難!
方:那天的事至今還歷歷在目。記得是1959年深秋了,秋收結束了,按農業規律應該要進入冬閑季節。可是在繼續更大躍進的口號摧逼下,勞動強度更大了。不問天晴天陰,每天每人要交100斤糞肥。而且要到牛頭山礦區去挑優質的人糞肥。來回近一百里,還是去偷糞的,那裡能說偷就偷得到!深秋夜長日短,那天剛亮,李老師他們十來人就出發了,天黑以後,才見到難友們陸續歸隊,積的都不多,多的也不過六七十斤。就這已經很難了,別說積不到,積到了也挑不動。罵就罵吧,批就批吧。李老師和我一個宿舍,出發的人眼見一個個回來,依然不見李老師的蹤影,我心中十分不安,一個個問同去的人,都說李老師還在路上,積的肥很少,一路上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步履蹣跚,有氣無力在一步步往前挨。我聽了十分著急,抱怨他怎麼這樣迂執,少點就少點嘛,批就批唄,還能把你吃了?話雖這麼說,眼看小半夜了,還沒有人影,我預感大事不好,急忙向作業區領導匯報,領導要我邀幾個人一路查找。果然在張家大廟附近的路上,見到了已倒地而斃的李信鵬老師。陪伴他的只有一條扁擔兩隻糞筐和筐裡還在散發出的糞臭。
来源: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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