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6年03月07日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樣一句荒謬無比的話卻在一個特別的年代裡被奉為真理,並成為鑑定每個社會成員的準則。不過指出這裡荒唐的遇羅克卻在那個年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今天很多人看來,他所捍衛的,不過是最基本的常識。46年前的1970年3月5日,遇羅克被宣判死刑並被執行槍決。
1967年,遇羅克刑前最後的留影
——「如果說這是吶喊,也是受壓迫的人喊出的最強音了。」
——「大哥有種英雄情結,為了正義與真理,他會覺得個人犧牲是不足惜的。」
殉道者
1968年1月5日,遇羅克離家出門的那個清晨,除了冷之外,實在太過平常,以至於不管遇羅文還是遇羅勉,無論怎麼面對本刊記者努力回憶,也找不出有任何預示意味的特別之處。「大哥帶了一飯盒大米飯、炒白菜和一本書,騎上自行車走了。」現在59歲的遇羅勉說。在上班的路上,遇羅克便被抓走了。全家人後來才意識到,那是一個訣別。離家那天,遇羅克的書桌上,還放著他剛剛寫完的《工資論》。
其實很早就有苗頭了。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成員戚本禹宣布:「《出身論》是大毒草,它惡意歪曲黨的階級路線,挑動出身不好的青年向黨進攻。」此後,「我家附近已經有人在盯梢」,在美國接受越洋電話採訪的遇羅文回憶。若干年後遇羅勉則奇怪,那時的公檢法都被砸爛了,但這至少證明還有一個系統仍在運作,「我雖然還很小,但都知道誰是盯大哥的人」。父母則照例叮囑大兒子,要小心,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多少辦法。
北京輕工業學院東方紅公社《大毒草<出身論>必須連根鏟除》
仍舊每天繼續讀書、寫文章的遇羅克發現,每當他外出時,總是有人在跟蹤。他預感到他將要遭受到最殘酷的迫害。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他說:「我只有一半的自由了,我的身後總有人跟蹤,我的朋友開始受到訊問,我的信件都被進行檢查了。」
1月6日,遇羅克被一輛囚車帶進了牢房。遇羅文說,遇羅克一共被提審80多次,有時搞疲勞戰術,日日夜夜輪番審問。「但他從來沒有檢舉過別人,沒有承認過自己有罪,沒有說過違背良心的話。」當得知弟弟遇羅文也被關進監獄時,他更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並且對預審員說:「是我牽連了弟弟,我的事他不知道。」以此來儘可能地使遇羅文得到解脫。
遇羅文說,難友中一位幹部子弟很佩服遇羅克的才學和膽識,他問遇羅克:「你為一篇《出身論》去死,值得嗎?」遇羅克很鎮靜地回答:「值得。你過去一直生活優越,終日在高幹子弟中間,這所大學上膩了,看不上了,還可以上另一所。你對家庭出身問題沒有體會。而我幾次高考,成績優異,都沒有考上。像我這樣的並不是一兩個。可以說,從我們能奮鬥的那天起,就是被社會歧視的。你不瞭解我們這些人的社會地位和心情。我被抓了,也許結果不堪設想,但為出身問題付出這麼大代價的,解放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果說這是吶喊,也是受壓迫的人喊出的最強音了。」
出身論判決書
臨刑前,遇羅克把自己平時換洗的衣服洗得干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其中有一件嶄新的白背心,他沒有穿過。遇羅文說,自從1957年父母被打成右派以後,父親被勞動教養,沒有工資收入,母親被撤了職,只有70多塊錢的工資。一家7口,就靠這70多塊錢生活。從那以後,遇羅克從來沒有穿過好衣裳。他參加工作以後,把每個月的工資全部交給母親,幫著養家,自己只留3塊錢,而這3塊常常被用來買書。「他在獄中穿的舊背心實在太破了,就寫紙條讓家裡人買一件新背心。等母親把新背心送來時,他已被判處死刑。他覺得,沒有必要穿新背心了,新背心還是留給弟弟們吧……」遇羅克就這樣穿了一身破舊的衣裳走上了刑場。
遇羅文說,遇羅克臨刑前寫了幾首詩,托付給難友,請他們有幸出獄時,交給家人。其中有一首詩的最後兩句是:「清明未必生壯鬼,乾坤持重我頭輕。」1970年3月5日,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裡,在排山倒海的「打倒」聲中,27歲的遇羅克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大哥最後死在哪裡,我們現在都不知道。「
家事
遇羅克從小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是弟弟妹妹們崇拜的對象。「他自己會編木偶戲、皮影戲,或者照小人書編個小話劇,然後讓我們仨來演。」遇羅文回憶,有時遇羅克還用一張16開的白紙,用鋼筆和鉛筆又寫又畫,給他們編小報。遇羅克的像棋也下得好,曾獲得1956年北京少年組亞軍,甚至後來還有不看棋盤同時下兩盤棋的本領。遇羅文、遇羅勉至今提起哥哥還是欽佩不已的口吻:「因為他聰明好學,一直很受寵,從小學到中學都屬於響應號召,積極向上的好孩子。」
1954年6月與妹妹
父親遇崇基是東北人,後來以「滿洲國」第三名的身份考上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公費留學生,在日本,他用「羅茜」的筆名寫了一本《日文報紙譯讀法》,很受歡迎。他給幾個孩子起名也都用了「羅」字,而不是家譜上規定的廣字。「我有一次問過他,他說‘羅’拆開是‘四’、‘維’兩字,禮義廉恥是國之‘四維’。」遇羅勉說。母親王秋琳是北京人,家境優裕,曾自費到東京女子高等商科學校讀書。後來,父親遇崇基開辦了「大業營造廠」,母親王秋琳和同伴合開了一個「理研鐵工廠」。
對遇家人來說,1952年是後來一連串動盪乃至劫難的開始。那一年開展的「三反」「五反」運動中,遇崇基因為被懷疑偷漏稅幾十億元而被逮捕。「幾個月後,事情不了了之,父親被放回來了,但是他的廠子受到很大影響。」為了躲避傷心地,遇家花3000元買了東四牌樓附近的一個四合院,舉家遷到那裡。遇羅克後來在《我的童年》作文裡,詳細寫了這座院子的花花草草,寫到臨別時,他抱著一棵棗樹哭了。這篇文章成了全校的範文,是他最早的得意之作。在弟弟遇羅文的記憶中,「這是他唯一一次在文章裡承認自己哭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落淚」。
1963年春節全家福
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遇崇基因為一句「人與人,冷冰冰」,被打成「極右」的右派,送去勞動教養。「因為父親有自己的想法,顯得不隨和,所以每次運動都躲不過去。」遇羅文回憶,「大哥非常尊敬父親,父親的遭遇對他觸動很大。」不僅如此,「母親僅僅稍微表示了同情章乃器,也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
雖然出身論的荒謬在「文革」時達到極致,但在「文革」之前,它已經是盛行的一個政治標準。「同學們因為出身不同,被分成三六九等,我是屬於最底層的。」遇羅勉說,「家裡出一個右派已經抬不起頭來了,何況我的父母兩人都是,其中一個還被勞教。」那時流行的一句政治口號是:出身不好的人要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要和家庭劃清界限。「心靈上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非常之深。」遇羅勉如今回憶起來,仍有些痛苦。
1959年,遇羅克從北京65中畢業。雖然高考成績優秀,但還是沒有大學接收他,就連要求分數不高的地質專業學校,也不允許他進入。遇羅勉解釋說,那時上大學除了看出身,還要看「操行評定」——學校的操行評定分成「優良中差劣」五等,被評為「中」是根本不可能上大學的,「差」者基本上要被開除。自父母雙雙成了右派後,遇羅克的評定也由「優」變成了「中」。遇羅克不解,老師回答:「你自己還不知道嗎?」
遇羅克抱著一線希望,在家又複習一年,還是與上大學無緣。「兩次進不了大學,讓他真的明白了,他所受的不公,不只是個別現象,而是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為了瞭解社會,遇羅克報名到南郊農村當農民。1961年春節前,街道批准遇羅克去大興紅星公社舊宮大隊菜園小隊插隊。遇羅克顯然認為是命運的新轉機,「他接到通知就高興地去遷戶口,連春節供應的那些副食都放棄了,姥姥氣得直嘆氣」。遇羅文說。
那時候,已經開始號召學生到農村去,但尚未像後來知識青年下鄉那麼大規模,「他也感到很新鮮」,遇羅文說。但也正是在這一年,一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又把他們推到與人民相對立的另一個陣營裡。但在農村,「血統論」的現象更為嚴重甚至也更殘酷。「他回來跟我們提過,在農村,一些地主和小孩子都被斗死,他們用很形象的語言,稱之為‘連根拔’。」遇羅文說,從自己的遭遇出發,再聯繫到整個社會,遇羅克開始陷入深深的思考。
1964年,神經衰弱很嚴重的遇羅克回到城裡。他曾經在小學做過一段代課老師,又因出身問題被辭退。不久,他被分配到人民機器廠當學徒工。「回到北京後,我們也長大了,說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兩個弟弟印象最深的,還是大哥的讀書,「愛看書,什麼書都看」。遇羅勉說,他印象最深的,是大哥房間裡的燈總是亮著,「跟我們住在一起的姥姥嘮叨他:不要整晚亮,你的電費是全院平攤的」。
遇羅克喜歡跟弟弟們分享他閱讀的體驗,黑格爾、亞里士多德的名字,還有諸如「詭辯」一類的名詞,「都是我從大哥那裡聽到的」。《流浪者》裡的台詞:「法官的兒子還是法官,賊的兒子還是賊。」和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起源的基礎》裡的:「法學家既鄭重宣布了奴隸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奴隸,換句話說,他們也就肯定了人生下來就不是人。」這些經典之語,都是遇羅克在和弟弟們討論社會流行的「出身論」時提及的。
《出身論》油印本
政治風暴中的出身論
「出身論」的命運,也涉及紅衛兵的一段複雜歷史。遇羅文解釋:最早的「紅衛兵」是由清華附中一些幹部子弟發起的,此後,北大附中也出現「紅旗」戰鬥隊,以後各地方紛紛成立這種組織。「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對出身的要求非常嚴格,有的只許幹部子弟,有的也允許一部分工農子女參加。」遇羅文說,後來通常用「老紅衛兵」來劃分這些最早出現的紅衛兵。
「老紅衛兵」因為有出身的優越感,因而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最忠實的信奉者。他們將社會階級分成幾類:黑七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資本家、黑幫(註:指被打倒的幹部和學術權威)及其子女(被統稱為「狗崽子」)。而工、農、革命幹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及其子女則是紅五類。「總之家庭出身高於一切,也決定一切。」「‘文革’一爆發,‘出身論’更發展到了極致,‘文革’以前,還說出身不好的還是可以改造的人,‘文革’一開始,我們就變成‘混蛋’了。」遇羅勉說。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了「老紅衛兵」。宋任窮的女兒宋彬彬給毛澤東戴上了「紅衛兵」的袖章;「八·一八」之後,「紅衛兵」名聲大振。在「群眾運動天然合理」的鼓動下,這些紅衛兵們開始走出校園,衝上街頭,在社會上開始有相當破壞力的「革命造反」活動。老紅衛兵打死人的一些血腥傳聞,讓遇羅克有了寫文章反駁出身論的直接動力。他很快就完成了《出身論》的初稿。
不久,紅衛兵開始全國大串聯,要把「革命造反」的火燒到全國去。這時,遇羅文和弟弟遇羅勉也屬於滾滾洪流中的兩位。他們到廣東串聯,發現這裡有各式各樣的小報或印刷品,油印條件非常方便,於是他們試著寫了幾份反「出身論」的傳單,又根據對哥哥《出身論》的回憶,寫了一篇3000多字的《論出身》,印了幾百份,貼在廣州街頭。落款是「北京吶喊戰鬥隊」,沒有寫真名。
「我們住在一所小學裡,很多串聯的學生幫我們印、幫我們貼,有人在上面留言‘好文章’,有人寫‘大毒草’,批注特別多。還有人把油印的重抄成大字報貼出來,反響特別強烈。我們覺得時機到了,廣州畢竟遠離政治中心,也應該在北京宣傳。」遇羅勉回憶。
兩個弟弟把油印的傳單寄給在北京的哥哥,同時也告訴他這種簡單的油印方式。很快,遇羅克《出身論》的定稿寄了過來,讓他們在廣州油印。同時,遇羅克和遇羅錦也用弟弟提供的方法,印了很多,貼到北京市委、國務院、清華、北大、地質學院等地。因為署名為「北京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當時知道遇羅克名字的人並不多。
「文革」運動的發展開始迅速波及老幹部,早期對出身有天然優越感的「老紅衛兵」們意識到,自己的家庭已成為運動的直接對象。1967年初,一部分人成立了跨校際的組織「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它的成員必須是十三級以上的幹部子弟,這也是唯一的條件,他們公開喊出「踢開‘中央文革’鬧革命」。
當「中央文革」發現這部分紅衛兵已經成運動阻力時,「聯動」及其「血統論」也開始受打壓。「但‘中央文革’是有分寸地反對血統論,打擊老紅衛兵,收買了很多人心,很多出身不好、長期受壓抑的青年人,一下子開始活躍起來,也對‘中央文革’感恩戴德。」遇羅勉說。
這時,紅衛兵不再是出身好的那些人的特權,「其範圍已擴大到普通學生,都自稱是紅衛兵」,遇羅文稱之為「新紅衛兵」。當「聯動」遭打壓時,「新紅衛兵」們也開始看到批判「血統論」的時機。
1967年初,北京四中的王建復和牟志京找到遇羅文,說他們看到貼在四中的《出身論》後深受感動,來商量怎麼能擴大宣傳。3個年輕人很快得出一個結論——辦一份鉛印小報。幾天之後,1967年1月18日,《中學文革報》和佔3版篇幅的鉛印《出身論》終於問世了。
「當時中學生辦報的人並不多,民辦的報紙幾乎沒有。」遇羅勉說。所以儘管《中學文革報》第一期只印了3萬份,但立刻轟動了北京城。遇羅文說,有時在街上就能聽到有人議論:「這是反右以來最敢說話的文章了。」
「我們接到好多人來信,很多被出身影響的年輕人,覺得這篇文章說出了他們的心聲。」遇羅勉說。
在1966年末至1967年初相對失控的幾個月裡,遇羅克終於有機會發表自己的看法。他連續寫了《出身論》、《談純》等一系列具有理論深度的文章,抨擊反動的血統論思想。這些文章就發表在《中學文革報》上。「我們一直堅持辦了7期,直到《出身論》被宣布為‘大毒草’。」遇羅文說。在這7期報紙中,遇羅克一個人寫的文字佔總數的將近3/4。
其實當時知道「遇羅克」名字的人並不多,因為發表時的落款是「北京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慢慢的,我們這些辦報的人都知道他了。」對於當年的舉動,遇羅文坦率地說:「有的人認為我們是迎合‘中央文革’,想一炮打紅。我是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我明白,這個風險非常大。出身的提法已經幾十年了,怎麼會因為我們的一份報紙而改變呢?」遇羅文說,「母親當時就說:你們太冒險了。」事實果然被母親言中。
永遠的懷念
因為父親是學工科出身的,「對問題從來不含糊,愛深究」,在思維方式上,遇羅文和遇羅勉都認為,大哥像極了父親,「邏輯性強,嚴謹」。而在性格上,「遇羅克和遇羅錦的性格像母親,他們小時候就很愛表達」,遇羅勉評價。他說喜歡《牛虻》一類作品的大哥,有種英雄主義情結,「為了正義與真理,他會覺得個人的犧牲是不足惜的」。
遇羅克的母親出身富裕人家,愛美,姥姥告訴遇羅勉,當年日本人轟炸濟南時,別人都裹著細軟逃命,母親卻帶了幾本相冊跑。那些曾記錄了一個家境優越的少女無憂青春的相冊,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
《出身論》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極大的災難。家裡6個人,有4個被關進監獄。而原來嬌生慣養的母親卻堅強地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而且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勇敢與堅韌。1978年冬,王秋琳帶著兒子的材料,找到《光明日報》記者蘇雙碧,為遇羅克的平反問題而奔走。
雖然沒有在報紙上刊登有關遇羅克的文章,但是,社會上已開始到處傳頌遇羅克的事跡了。1979年11月21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再審判決:「原判以遇羅克犯反革命罪,判處死刑,從認定的事實和適用法律上都是錯誤的,應予糾正……宣告遇羅克無罪。」
遇羅勉說,哥哥去世後,家裡再也沒人正式提起過他,無論是他的生日還是忌日,大家都心存默契地迴避,「畢竟是一個太大的傷口」。不過,遇羅文說,如果有人做了什麼大家不滿意的事情,一句「這樣做太對不起大哥」,就意味著最嚴厲的指責了。母親也從來不在他們面前提及大哥,她內心的痛苦是她死後孩子才從她的日記裡知道的。「母親每天上下班經過‘工體’,都要把頭扭過去,不去看那個地方,因為哥哥是在那裡被宣判死刑的。」王秋琳是1984年去世的,那一年的日記就寫到5月1日——那一天,是遇羅克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