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初,隨著中國農曆馬年春節的到來,全世界許多地區的博物館、美術館紛紛將自己所珍藏的各類與馬有關的文物展示於眾,共慶華人世界的這一佳節,掀起了海外中華文化熱的又一個高潮。作為全美地區最為重要的中國藝術品收藏地的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在其亞洲部展廳內舉行了馬年文化的專題文物展覽,吸引了大量觀眾。這個展覽之所以在眾多的馬文化展覽中尤為引人注目,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其間展出了傳為我國唐代著名畫馬高手韓幹所作的《照夜白圖》。
唐•韓幹《照夜白圖》
那麼,是什麼使得《照夜白圖》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呢?
這件高30.8厘米、長33.5厘米的水墨畫作品描繪於紙上,構圖較為簡單。全畫只在畫面的中部略微偏右的位置描繪了一匹駿馬的形象。這匹駿馬被拴於身後的一根馬樁之上,但它顯然不甘於如此的束縛,正怒目圓睜、昂首嘶鳴地掙紮著。特別是它那飄逸的鬃毛、聳立的雙耳、擴張的鼻孔和正在抬起的前蹄,都加劇了畫面的緊張氣息。畫家以精細的線描勾勒出馬的輪廓,並在其脖頸和四腿的部分以淡墨略施暈染,充分表現出駿馬體形的健碩和肌肉的質感。纖巧的筆觸配以充滿動感的造型,使人在細細品味此作之後不覺產生一種駿馬躍然紙上的感受。畫面空白的部分則留給觀眾以想像的空間,彷彿駿馬即將掙脫遠去,消失在無盡的遐想之中。儘管整個畫面的氣氛緊張激烈,但觀眾看罷此卷並不會覺得膽戰心驚。看似單薄簡約的畫面,實則充滿了豐富的情節和感受。
細心的觀眾可以發現,不同於鬃毛的飄逸,畫中的駿馬並沒有尾巴。有專家認為,這是因為流傳至今的《照夜白圖》已並非全是韓幹的親筆了。畫面從脖頸往左的軀幹部分已經殘破,現存的只是後人的補筆。不過,即便如此,這件《照夜白圖》也足以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原本殘破的畫面,反而更顯示出此作的珍貴。
從技法上來看,《照夜白圖》是用水墨線描完成的。我國水墨畫的誕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代,相傳是由王維等畫家創製而成。而線描藝術的誕生也可上溯到隋唐時期,以吳道子等畫家為代表,至今仍然流傳著吳道子在一日之內以線描畫就三百里嘉陵江山水的故事。然而,無論王維還是吳道子,他們所擅長描繪的大多為山水畫和人物畫,對於《照夜白圖》這樣描繪馬匹題材的繪畫卻彷彿不太熱衷。不過,在唐代,善於描繪馬匹的畫家已經開始時有出現。
當時,中原與西域諸國的關係日益密切。唐玄宗曾將義和公主遠嫁西域大宛的寧遠國王。為此,寧遠國王特別向玄宗回獻了兩匹「汗血寶馬」。愛馬心切的唐玄宗十分喜愛這兩匹駿馬,分別為之取名「玉花驄」和「照夜白」。其中,「照夜白」不僅在唐朝的輝煌時期曾伴隨唐玄宗遊山玩水,而且還在「安史之亂」時陪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為落魄的時期,尤為他所深愛。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所展出的這件作品,所描繪的正是「照夜白」。
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源自畫幅的右上角「韓幹畫照夜白」六字。根據其下的畫押,可以認定這六字正是出自南唐後主李煜的手筆。李煜偏安江南,熱愛藝術,收藏有大量法書字畫,他的鑑定能力想來應當不低。《照夜白圖》因此成為畫家韓幹最重要的代表作。
長久以來,韓幹在畫史中充滿了傳奇色彩。根據《歷代名畫記》的記載,他官至太府寺丞,大概是主管國庫的官員。而根據北宋末年編寫的《宣和畫譜》中的記述,韓幹還做過左武衛將軍,屬於皇宮的內衛武官。而在《歷代名畫記》中,記錄了曹霸也曾經擔任過這一職務。事實上,杜甫在《丹青引》中還提到了韓幹與曹霸的師徒關係:「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不過,韓幹的繪畫啟蒙老師不一定是曹霸,而更可能是王維。
韓幹年幼時,家境貧窮,在一個酒家打工,經常給王維送酒。一次,他去王維家中收取酒債,恰巧家中無人。韓幹便趁著等候的時間在地上隨意畫了一幅人馬圖。王維回來後恰巧看到此圖,十分驚奇,對韓幹誇讚有加,立即給了他一些錢作為學畫的資助並教他繪畫十餘年。儘管今天我們已經無從辨別這個故事的真假,但是從《照夜白圖》所反映出的水墨技法來看,彷彿確實與王維代表的水墨畫派有一定的聯繫。後來,韓幹又跟從曹霸學習畫馬並得以在天寶初年(742-755年)奉詔入宮為玄宗描繪愛馬。根據《丹青引》的記載,我們發現韓幹的成長軌跡與曹霸的一生頗為相像。
韓幹入宮時,宮中有一個叫陳閎的畫家擅於畫馬。唐玄宗於是命令韓幹照著陳氏的作品依樣摹畫卻遭到韓幹拒絕。玄宗覺得很奇怪,韓幹說:「我有我自己的老師。陛下現今養在御廄中的那些駿馬,它們都是臣下作畫的老師。」玄宗聽了十分驚奇,專門讓他到御廄中寫生,描繪名馬,這其中便包括「照夜白」。韓幹所提出的以馬為師的主張實際上就是對景寫生的要求。他強調繪畫要以客觀對象為依據,不能因循舊跡、陳陳相因,是一種樸素的客觀態度。這種繪畫思想在當時的畫壇已經流行,而比他略晚一些同樣活躍於長安的蘇州畫家張璪更是提出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主張,集這一時期畫家創作觀之大成。而張璪的水墨山水畫正是繼承了王維的衣缽,由此我們又可以看到韓幹與王維若隱若現的師承淵源。
「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這是杜甫對韓幹畫馬的評價。他認為韓幹筆下的馬體態豐腴,不見骨架,無法表現駿馬的英氣,不如曹霸。對此,張彥遠有不同的意見。而在後來編寫的《宣和畫譜》中,北宋人更是為韓幹打抱不平,直言韓幹的這種畫風正是對於由前代畫家例如展子虔等人所創畫風的一種突破,應當大加讚賞而非批評。事實上,如果我們比較《照夜白圖》和現存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另外一件歸為韓幹所作的《牧馬圖》,就會發現二者之間也存在風格上的差異。《照夜白圖》注重刻畫駿馬的內心世界,尤其是睜大的魚目一樣的眼睛,更是良駒的標誌之一。儘管「照夜白」的體形健碩,但顯然不及《牧馬圖》中的同類那般圓潤碩大。《照夜白圖》體現的是馬的健美和英姿颯爽,而《牧馬圖》體現的是馬的豐滿和溫潤馴良。當我們進一步比較同時期的墓室壁畫和其他畫馬名作時,我們不難發現《牧馬圖》所描繪的馬的形象是較為常見的,而《照夜白圖》中那樣的馬卻十分罕見。
《照夜白圖》顯然是歷代收藏家們爭相追求的至寶。除了前文提到的南唐後主李煜外,北宋的米芾,南宋的向子湮、吳說等人都曾在作品上留下跋文,卷後還有元代危素及清代瀋德潛等十一人的題跋,歷經項元汴、安岐等人的收藏。是卷於清代入藏內府,被安置在內廷淳化軒,深受乾隆皇帝的喜愛,至今卷面還留有他的大量題詩。
晚清時期,《照夜白圖》從清宮流散出來,浮沉若現。畫捲上留下的「恭親王章」和近代著名畫家、清室後裔溥儒的「溥儒鑑定書畫家藏印」為我們留下一絲線索。20世紀初,恭親王弈之孫溥偉為了密謀復辟清室,四處籌集資金。於是便開始變賣恭王府中收藏的奇珍異寶,《照夜白圖》也隨之浮出水面。20世紀30年代,日軍佔領北京,侵略者對於古都豐饒的文物收藏垂涎不已,大肆掠奪。緊張的局勢使溥偉日漸感到所藏書畫已不安全,加之依舊急需用錢,便開始變賣書畫。這一消息很快被英國收藏家戴維德知道,他立刻委託上海古董商人葉叔重赴京代為求購《照夜白圖》。幾經周折,溥偉終將此作轉讓給了葉叔重。
愛國收藏家張伯駒聽說此事後萬分焦急。他在當時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余在上海聞溥偉所藏韓幹《照夜白圖》卷,為滬葉某買去。時宋哲元主政北京,余急函聲述此卷文獻價值之重要,請其查詢,勿任出境。比接復函,已為葉某攜走,轉售英國」。張伯駒的努力落空了,心痛不已。《照夜白圖》遂流轉滬上後被賣給英人戴維德,流失海外。幾經周折之後由迪隆基金會(TheDillonFund)於1977年捐贈給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至今。
可以說,時至今日,這件堪稱國寶的《照夜白圖》不僅因其精彩的畫面使人難忘,更因其傳奇的歷史與民族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而充滿魅力,牽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