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指出「‘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中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窮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又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王國維的話,道出了納蘭詞的特徵及其成因。
清•楊鵬秋《納蘭性德像》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清初詞人,滿州正黃旗人。出身貴冑,其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朝權傾一時的宰相,其本人二十二歲殿試二甲七名,賜進士出身,授一等侍衛,深得皇帝寵信隆遇。但是,在他的詞作中,那種淒美卻又是那樣真實。試問,以他這樣的身世、地位,他還有什麼不滿足,怎麼竟吟出了那麼多淒清斷腸的愁曲呢?莫非真是應了辛棄疾那句「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看來,要真正瞭解納蘭性德,瞭解納蘭詞的真純,就必須揭開納蘭性德的「哀戚之謎」。我們不妨以他的代表作《長相思》為例: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
康熙二十年(1861年)十月,康熙帝平定了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三藩之亂,國內平靜。於是,在二十一年三月經山海關到滿族的發祥地遼東一帶去巡視,並祭祀長白山。納蘭性德亦隨從扈駕。上面這首《長相思》便寫於他們出山海關至盛京(瀋陽)的途中。千軍萬馬跋山涉水,浩浩蕩蕩向山海關出發,聲勢甚盛。入夜,營帳中燈火輝煌,宏偉壯麗。帳外風雪陣陣,使人鄉心碎亂,鄉夢難圓,不由生出怨惱之意。詞句真純深摯,情景交融,意境深婉,筆法簡約自然,不事雕飾,如清水芙蓉,一掃元明以來詩詞浮艷頹靡之風。
那麼,詞人的鄉心、好夢,所寓的內涵到底是什麼呢?「因聽紫塞之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於中好》)原來,詞人的一片鄉心,未成的好夢,都繫在紅樓深閨之中,繫在獨守空房的妻子身上。相傳,納蘭性德有一令他鍾情的才貌雙全的表妹,與他情趣相投,並曾有婚約,不幸的是,那女子後來被選入宮中。有緣無份,有情人被拆散,這創痛太深太重了,實是永遠的隱恨。儘管有過「舊事驚心,一雙蓮影藕絲斷」(《臺城路•上元》)的淒傷往事,但納蘭性德的婚姻還算是幸運的,他娶了一位嬌柔多情的美麗妻子,兩人情濃款款,幸福溫馨。可惜,身為天子寵臣,不得不經常的入值宮廷、扈從出巡,難免常常遠離愛妻,無窮無盡的離愁別緒纏繞著他,令他無限煩悶。因此,在風光的扈巡過程中,他寫下了《長相思》這樣淒婉的辭章。
詞的上闋將千里行程中目睹的萬事萬物,凝縮為「山」「水」二字,「一程」又「一程」的覆疊吟哦中,詞人與家園的空間阻隔不斷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大,空間感和思鄉情構成了詞人心中尖銳的矛盾衝突。在這種行進方向和心緒逆反的背離中駐營夜宿,詞人的思緒早就超越了他自己。
「身」與心相對,身向榆關(山海關),而心卻在關內,在故園。「夜深千帳燈」,這看起來開闊的意境,壯偉的景觀,實際上則是詞人情心深苦之寫照。白日統千軍萬馬行走天涯,跋山涉水,為何夜深時仍然燈火通明,難以入夢?——思鄉失眠!
在這裡,納蘭性德選取了「燈」這一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燈」常常與「孤」字相連,燈下的情景也是相聚的少,離散的多。「燈」因此成為了詞人表達相思離別之情的最好意象,人們常用它來抒發幽怨之情。當然,「燈」在納蘭詞中也是慣用的意象。「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菩薩蠻》)「與誰更擁燈前髻,乍橫斜、疏影疑飛墜。」(《海棠月》)「駐馬客臨碑上字,鬥雞人撥佛前燈。」(《浣溪沙》)「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青衫濕》)「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採桑子》「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虞美人》)無形的思念,通過有形的燈光傾訴著或幽獨、或念遠、或傷逝、或期盼的感情。這夜不能寐的緲緲思緒,通過夜色中飄搖跳蕩的燈火,連接著天涯路和小軒窗,連接著虛幻的夢境和痛苦的現實,表現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幽怨。現實的燈是明亮的,相思的燈是淒涼的,而回憶的燈卻是遙遠而清晰的。「夜深千帳燈」既是上闋感情醞釀的高潮,也是上、下闋之間的自然轉換。
於是,下闋詞人轉入了相思戀中。「風」、「雪」孕育著一種依稀飄忽的情懷,淒清哀婉的情韻和色調,成為納蘭性德表達悲淒傷感、幽怨多苦感情的一個載體。「一更」又「一更」重疊復沓,在對風雪的感覺中推移著時間的進程。時間感知於鄉情的空間阻隔之中,讓人心煩意亂,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埋怨夜太長。
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正處於風華正茂的年齡,出身於書香豪門世家,又身為皇帝的貼身侍衛,自然是眼界開闊、見解非凡,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定會比其他人來得更加強烈。可是,在納蘭性德的詞中,為什麼我們看到的情況剛好相反,是濃濃思鄉情代替了報國之志呢?
這與當時的時代是密不可分的。納蘭性德生活在清初,康熙初年,以納蘭性德之父納蘭明珠為首的一派和以康熙孝誠皇后之叔、皇太子允祁之叔外祖索額圖為首的一派同柄朝政。升遷後的納蘭明珠挾功自傲,開始「擅政」,與索額圖一派「互植黨傾軋」。對於納蘭明珠的惡跡,康熙帝雖未真正動手懲誡,但在輿論上對納蘭明珠等人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對於這些,納蘭性德知道得非常清楚。這位被時人稱為「料事屢中」而且「性至孝」的詞人,以其敏感的政治知覺,瞭解到父親納蘭明珠的不法行為和朝野對他的異議。作為一個貴族後代,納蘭明珠的所作所為,不能不使納蘭性德回想起自己家族的血淚興衰史,再聯繫到自己伴君如伴虎的處境,終於產生了看透污濁官場而「甚慕魏公子飲醇酒近婦人」的想法。
的確,納蘭性德並不是胸無大志之人,他滿腹經綸,熟習經濟之學,懷有報國之志;然而,耳濡目睹的官場黑暗、世事紛亂,卻又讓他不得不痛心地規避,甚至產生一種至深的幻滅感。於是,這位敏感的詞人選擇了在閨閣中尋找安慰,在紅樓中成全人生,在平淡的夫妻生活中詮釋一份心靈的寧靜。
因此,在這首《長相思》中,「聒碎鄉心夢不成」,其實是「鄉心聒碎夢難成」。納蘭性德筆下的夢,可以跨越空間的隔絕,連結起兩地的相思。「秋夢不歸家,殘燈落碎花。」(《菩薩蠻》)「月淺燈深,夢裡雲歸何處。」(《採桑子》)「落花如夢淒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相見歡》)「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臨江仙》)「百花迢遞玉釵聲,索向綠窗尋夢,寄餘生。」(《南歌子》)「有多少雄心,幾番惡夢,淚點霜華織。」(《摸魚兒》)可以這麼說,在納蘭性德的詞裡,夢的意象是生命的時光飛逝,是人生悲歡離合的演繹,是情愛的寄寓和沐浴,夢被勾出的悲憫情懷和淒淒哀愁,已成為納蘭性德表達聚散離合之情的永恆背景。在本詞中,情苦不能寐,只覺得風聲雪聲,聲聲扣入人心,使人難以承受。試想,在「故園」時哪有這種令人痛苦的聲音?詞人將主觀因素推諉客觀,語似平淡,意味卻更加深沉。風聲、雪聲的描寫使詞人的心理情感被充分地表現出來。看似無理,卻見情痴,愈是無理之怨,其怨愈加沈重。疊詞和數字「一」、「千」的運用強化了視覺、聽覺感受中的焦慮、怨恨、幽苦。壯麗的千帳燈下映照著萬顆無眠的鄉心,一暖一寒、一囂一寂,兩相對比,寫盡了詞人的孤寂傷感,厭於扈從生涯的深深感情。
「故園」作為一個特殊意象用在《長相思》結尾,有其深刻的用意。在納蘭性德的所有詞作中,「故園」只出現過兩次。一處在此,另一處在其《減字木蘭花》中:「斷魂無據,萬水千山何處去,沒個音書,盡日東風上綠除。故園春好,寄語落花鬚自掃,莫更傷春,同是懨懨多病人。」詞人開篇以「斷魂無據」表現了恍惚不知何處寄託自己情懷的那種哀婉心情。接下來,用「東風」和「綠除」不僅引出象徵官場的「故園」,還反映了納蘭性德對康熙帝的希冀——儘管沒有表示偏袒索額圖,納蘭明珠哪一方的「音書」,但希望能不以嚴厲措施來對付納蘭明珠派和索額圖派的鬥爭。下片中,以「故園」喻官場,官場此時還相對平靜,指的是由於皇帝態度的曖昧而導致的暫時「平靜」。這時,納蘭明珠還未被解職,但納蘭性德看過許多官場黨爭下充當了犧牲品的各派爪牙,不禁「寄語」這些「落花」。在這句中,納蘭性德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不禁又發出感慨:還是不要再悲嘆春天的過去,而使你(落花)墜落吧,我們的命運也許都是一樣的。流落出深深的,由地位不安而產生的危機感。
其實,在《長相思》中,「故園」不僅僅指家鄉,指京師,也暗含「官場」之意。「故園無此聲」儘管康熙還未真正動手懲誡,「官場」還相對平靜,但已經有了「風一更,雪一更」之兆。納蘭性德的這種先知先覺,不久就得到了驗證:康熙二十七年,御史郭秀上疏彈劾納蘭明珠,要求對納蘭明珠「立加嚴譴」。康熙帝由此免去了納蘭明珠官職,二十餘年,「不復柄用」這一切發生在納蘭性德去世後僅僅三年。
縱觀整首《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與「風一更,雪一更」的兩相映照,更暗示出詞人對風雨兼程人生路的深深體驗。在這裡,他的痛苦已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落寞與苦悶,而上升為關於人生終極價值、終極歸宿、終極關懷的痛苦,是一種即使得到了金錢、地位、物質享受和家庭溫暖等等而仍然瀰漫心頭的痛苦,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痛苦。正是這種痛苦,迫使納蘭性德在詞中無休無止的窮究人生的真諦,追尋生活的意義。實際上,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徹底的解脫,相反,他不斷的把自己投入到更大的痛苦中去。從「夜深千帳燈」的壯美意境到「故園無此聲」的委婉心地,既是詞人親身生活經歷的生動再現,也是他善於從生活中發現美,並以此創造美、抒發美的敏銳高超藝術智慧的自然流露。納蘭性德因之而深深地體味出極限狀態下的生命是最美麗的。極限狀態下的愛是最珍貴的。日常的忍耐、屈辱、含垢,無盡的磨煉與淬洗其實都是為了這一刻。在這一刻,所有的逼仄,所有的界線都會消泯。因此,在納蘭性德的詞中,制度所規範過的正與邪、美與醜、對與錯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生命與生命的對酌,愛與愛的守約。
著名學者陳平原在其《如何感受納蘭性德》中曾強調「納蘭性德的‘真’源於‘淺’,然而‘淺語深致’,‘深’又源於‘真’。」(《當代中國人文觀察》)的確,文人的作品,總是要融合時代的烙印,而偉大的不朽之作,更是蘊含著預示興亡存廢的明妙,納蘭詞最是合於這個規律。納蘭性德生於清朝初期,他的詞真純簡約、可誦可懂,清新明麗的詞風恰應和了清朝的開國之像。與之對襯的,到清末時,文人們的詞作已變晦澀艱深,不知所云,甚至不通,詩詞庸落,亦是個亡國之兆。另一方面,放眼於整個社會發展史,清前期雖有康乾盛世,卻已經是封建時代迴光返照的最後輝煌。在表面繁華的背後,是無論怎樣也揮之不去的沒落。身處其中的人自然無法清楚意識到這點。但是,敏感的納蘭性德卻已在不知不覺中感染到了一種如夢似幻的無可奈何,並將那莫名的哀怨隱隱的流諸於筆墨之間。「一葉落而知秋」,雖明麗卻淒迷的納蘭詞,不正是那個時代絕佳的映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