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2月21日訊】南方總是充滿了各種可能與躁動。不顧一切的發展,全國各地的壞人。東莞糅納一切,尤為極致。幾十年來,這裡底層人員聚集,官方治理能力低下,由此滋長極大的灰色空間。無論警察或者幫派,都在這種空間裡獲得了相應的利益。這些污垢與浮塵,並非某張宣傳畫所說的「包容」,某篇擦鞋稿的「敢性」所能概括。在這些華麗而虛無的辭藻下,總有諸多刻意迴避的雜亂與幽暗。然而浮華萬千夢幻閃現,所有人所有事,在這經濟大潮帶來的黑洞下,渺小如此,卻又總能在各種語境裡找到合理。
2004年的常平鎮
在火車東站沿著常東路往西走,到南城路往左拐兩百米,在東莞公安局常平分局特警大隊一側就能看到一大片寬闊低矮的廠房。在這裡,高寶路、土塘第一工業路與不遠處的一條北上鐵軌平行。這一片座落著高寶塑膠電子廠、高盛電子廠、高寶化妝品公司,組成了高寶科技園。圍繞著這些工廠,周邊衍生出大片小超市、網吧、電話吧、飯館、小旅館以及桌球吧等配套。
在這裡,摩托車時常飛馳而過,如果聽到加大油門的轟鳴聲夾雜著尖叫,不出所料就是有人的包被搶了。高寶塑膠電子廠一側有一間小超市,小超市有一排用玻璃隔出來的電話亭。那時候手機還沒現在普及,每天會有好幾百人拖著大小行李,在電話亭裡給家裡報平安。電話亭外邊,一群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正在買著拖鞋洗髮水一類的生活用品。
抵達高寶塑膠電子廠已經是晚上8點多。從大門進來,右側是數層亮著燈的廠房,機器低沉的運轉聲不絕於耳,廠房綿延幾百米後就是工人宿舍。填表格時,人事部會將持假身份證人員特別劃分。後來我才知道,工廠裡大部分人,尤其是來自河南、湖南等地的人,使用的都是假身份證,這其中有因為年齡還不到16歲沒獲得身份證,也有證件遺失或有犯案記錄等原因。我所在宿舍裡就有個13歲的小孩拿著的是假證。12、13歲的孩童在流水線上一抓一大把,往前邊一看,被普通身高擋住的看不見的,基本都是未成年人;二是有人犯了事或者覺得自己總會犯事的,就直接拿假證來護身。廠方對此現象深諳在心,但年齡未滿或者沒有身份證的人員太多,如果態度堅決,會影響工人數量。將持假身份證人員另外登記,是因為假證無法辦理銀行卡,這些人直接以現金領取薪水。
按照人事部分配,我的工作職位就是在流水線上給不斷傳送下來的電話話筒接線,打螺絲,再放回流水線上傳送到下一崗位。一望無際的流水線承載著你將要按時按量完成的半成品,手腳不得鬆懈,否則你面前的貨品會堆積成山,招來拉長一頓臭罵。大多數拉長是在普工位置做了七八年升上去的,因此能站在流水線普工的立場,但作為一個被指標要求的管理人員,來自農村的他們,管理方法只有父母棍棒教育的那一套。因此拉長對靈活勤快者較為關照,但對貪玩懶散,或者是動作較遲鈍者,言語儘是人身攻擊。對於大約佔流水線1/4的童工,敲頭踹肚的行為是常有發生的。在流水線上,若你要上廁所,需要和拉長遞交申請,等拉長同意了,由其他裝卸工頂上幾分鐘。但若是拉長對你各種不爽,上廁所申請會被延遲或者拒絕。粗暴的管理方式,使得工廠管理層與普工產生了強烈的對立。外加餐飲低劣,工作環境差,前途渺茫收入有限,對抗情緒每日都在積累。
在東莞打工的人員必定知道治安員這麼個角色。東莞擁有各種沒有門檻的工作機會,由此聚集成千上萬農村青少年;然而東莞並沒有泡沫劇中底層人能擁有的夢想。流水線上的工作繁複而無望,使得心志不堅者無法忍受。數百萬的人們,總會通過各種方式產生聯繫,同鄉會是最普遍的一種。各個群體相互聯繫、相互摩擦,在群體的保護下,打破守則,鋌而走險。在工廠裡兩個普通員工的鬥毆,隨時都會滾雪球一般演變成兩個地域的戰爭。人數膨脹魚龍混雜,治安員正是社會管理能力無法跟上帶來的產物。治安員遍佈東莞每一個村組,行使職能與警察相差不大。區別在於他們並沒有什麼規則管束。他們常常坐在摩托車上,後座時常插著一根鋼管。或者戴著墨鏡,或者穿著迷彩服。呼嘯而過,不可一世。
我當時在東莞所寫的文章稿子,都是下班時間在紙張上完成,晚上再到附近的網吧錄入電子版。2004年4月30號晚,我在網吧交了錢準備通宵上網。在電腦前錄入不到800字時,網吧忽被一群身穿黑色工作服的治安員包圍。所有上網的人悉數被帶走,稍有反抗隨即被拳打腳踢。我第一反應是,應該是查暫住證的,並故意從後門逃走。結果被治安員大步追上,朝背後狠狠踹了兩腳,爬起來後被拖著頭髮塞到了漆黑無光的貨車車廂裡。期間他們橫掃了工業區周邊所有的網吧,繼續將人一個個塞了進來。
貨車是全封閉車廂的五十鈴汽車,兩個車門在外反鎖以後,任憑你再用力也無法推開。車廂裡一絲亮光不得,只聞到周邊焦急的喘息。有人剛出世道,緊張害怕而敲打車廂鐵皮;有人在此打工數年,對這一套都有瞭解,言語淡定。我自幼聽說廣東有很多小作坊地下工廠,只要是沒暫住證就都會被抓去幹活,沒個一年半載是出不來的。因為在幾年前我的一個堂叔就在此失蹤了,所以我有些許緊張,想著若被扔到地下工廠,該怎麼逃走。黑暗裡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對我說,別緊張,沒事的,估計就是罰點錢而已。
後來貨車開始爬坡,來到了一個小土墩上面,車尾朝著一個鐵柵欄大門停了下來。我們從車尾下來,通過鐵柵欄的小門一個個進到一個雜物凌亂擺放的院子裡。這時一輛麵包車在貨車旁邊停了下來,裡邊出來的是某一個網吧的老闆,他進了院子旁邊的辦公室,不一會出來,在他網吧上網的人就可以跟著走了,這也使得日後更多的人只去他的網吧上網。最後被帶過來的人只剩下37個,所有攜帶物品均被繳納,包括我的手稿本子。凌晨2點,我們被塞進了一個7平米的小房子,用一根鐵鏈纏繞鎖住。
7平米的小房子裝37個人。要只是如此,倒是幸運的。那房子是鐵條焊制,外加一層鐵皮封閉,旁邊就是治保所的辦公室。房裡只要聲音大一點,就會有人前來踹打鐵門,以作警示。小房子裡最難受的是熏臭的氣味。由於隨時都有人關進來,不少人直接在裡面大小方便,站著的時候除了氣味刺鼻難聞,還得忍受瘋狂穿梭的蚊蟲。轉來轉去的幾隻大蒼蠅,外加無數的蚊子,嚶嚶的叫聲帶來渾身雞皮疙瘩,並且全身上下叮咬。5月初廣東天氣已經變熱,穿著以短袖為主。所以你必須不斷走動以驅趕叮在身上的蚊子。另外就算能忍受蚊子的騷擾,要找地方睡覺也是不可能的,地板都是潮濕的泥巴,裡面除了一個生鏽潮濕的鐵框架,沒任何放鬆舒展物什。
一群人就這樣跼促不安的地等著,在窗外天邊泛魚肚白的時候,一個柳州的小夥子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等待,開始用力敲打鐵門。不出兩分鐘一個頭髮栗黃的治安員衝過來伸手抓住他的腦袋用力朝鐵門撞了幾下。面對黃毛治安員的大聲呵斥,柳州小夥子一邊擦著額頭上流下來的血,一邊軟弱的回答想上廁所而已,其實他當時是想質問為什麼將我們抓到這裡來。然而在他們不高興的時候,你連獲得說法的機會都沒有,更莫談尊嚴所為何物。
天亮以後,值班的治安員開始刷牙洗臉吃飯,音箱裡放著《斷點》之類的歌,但沒有將人放出來的意思。到了9點,其他治安員陸續上班。一個胖子將人放到院子裡,人們大多開始問為什麼抓我們進來,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你們過了晚上12點還在上網」。這就是終極答覆,沒有任何後續解釋。如果你質疑,得到的是拳頭與棍棒。隨後要求每個人交罰款200元便可自行離去。其中10人交了錢,另外有7、8人稱沒帶足夠的錢,先把身份證押在這裡回去拿錢來贖回。
不過他們身份證大多是假的。一張假證當年在東莞也就20、30塊,押著不拿,於他們而言並沒太多損失。然後剩下的人開始被指揮著幹活,因為院子裡幾顆樹剛剛被砍倒下來,幾個人將堆積在院子裡的木頭劈開,堆疊整齊。另外一部分打掃衛生,拖地,洗涮廁所。
完了以後已經是下午3點,那會已經餓得渾身發軟了,一夜未睡,我在想著接下去會有什麼境遇。期間有人陸續交200元罰款離去,最後剩下幾人死撐著。有人是身上的確沒錢,有人是有錢不願給。還有人有另外想法,就是等著200塊的價錢降下來再給。到了下午5點,50塊錢就可以走了。隨後走得只剩下3人,我依然堅持不願掏錢,在那乾耗著。最後餓得快癱倒在地,擔心繼續關押小房子,只好交錢作罷。
臨走的時我要求拿回我寫稿的本子,被剛睡醒的黃髮治安員指著罵你還找什麼找,小心我等會繼續把你關進去。在我一再堅持以後,胖子治安員讓我進去搜尋,卻不見任何蹤影。大概是早晨清理房子,被當做垃圾扔走了。
我走出院子大門,忽然覺得像走出監獄一般。然而東莞對於大多數工人來說,卻像一個更大的監獄。毋庸置疑,這是一種沒有尊嚴的生活。東莞早期被這個國家拿來做試驗。為了獲取經濟上的發展,工人的利益是不被顧及的。粗暴的治理更使得工廠以外的領域成為野蠻叢林。低廉的收入,繁複機械的勞動,漂泊他鄉,在社會上得不到尊重。
多年以後,一場影響深遠的用工荒襲擊了東莞。工廠開始購買更先進的機器,開始提高工資待遇,增加娛樂設施,不久之前強烈牴觸的新勞動法逐步施行。政府開始放下身段幫著企業全國招聘,開始幫著處理養老轉移等各種問題。然而除了工資從2004年的800~1000元漲到了3000~3500元,其他一切並沒有改變。很多癥結早已形成,積重難返,也依然還是個野蠻的叢林。
在這些人的概念裡,並不認為自己是正兒八經的「工人」,而是略帶嘲謔的「打工仔」。他們並不願意當打工仔,只是他們沒有更多機會,除非突破了底線,傷害他人或是傷害自己。在東莞,無論飛車盜賊還是「小姐」,於他們自己而言,不過是自己選擇的某種不尋常的生活方式。
「下海」的小姐
陶琪(化名)剛從鄉下來東莞打工時,在厚街鎮一家餐廳當服務員。那時候她20歲不到。在餐廳工作一段時間以後,她認識了當時的男朋友梁堅(化名)。
梁堅能說會道,自稱在工廠當業務員。時常會和她表達想要在東莞扎根的想法,並且他會跟著強調,扎根東莞需要房子和車。可在他看來,現實很堅硬,以他自己的收入,買房子的可能性為零。
在這樣的語境熏陶下,梁堅最終提出要陶琪去當小姐的要求。一開始陶琪極為反對,梁堅則多次以分手作為要挾。陶琪家裡來自農村,兩個弟弟在讀大學。那時候是2009年,在餐廳當服務員,每個月不過1500多的收入,家裡難以支撐。而當小姐,一個月能有3萬左右的收入。綜合這些因素,陶琪最後選擇了進入這行。在後來,她發現梁堅是一個專業從事拉皮條行當的,手上有著四五個像她這樣的「小姐女友」,便偷偷的離開了厚街,前往虎門的酒店會所當小姐。
在東莞,大多數小姐的故事,都離不開一個拉皮條的男友。這些「男友」們活躍在東莞鎮區各個地方,發現相貌不錯的女子,會通過各種手段與其接近,最後發展為情侶。再在合適時候提出讓女子去當小姐的要求。即使如此,大多數小姐入行還是自願的,這種「皮條男友」充當的不過是一個牽線的角色。
當然,也有一些機緣巧合,主動入行的。20歲的時候,周靜(化名)在虎門一家酒店當服務員,在酒店上班長了以後,知道在酒店桑拿會所當小姐來錢很快,便「下海」去當了小姐。
在陶琪記憶裡,一開始接客時心裏異常難受,每天都要接客10—15人左右。每次見客時都非常緊張,擔心這客人是個變態或者大腹便便的。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多接一些客人,多賺一些錢。相對而言,周靜則灑脫很多。剛入行時,小姐需要培訓一個月,比如訓練「含香蕉」,按摩力度等。在接客期間,無論客人提出多無理或者「變態」的要求,大多都不能拒絕,否則如果客人投訴,她們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在一個月的培訓期結束以後,這些小姐會按身材、樣貌、服務等分為不同級數與價位。分別為500元、600元、700元、800元、1000元等。周靜屬於700元價位的,在她看來這和在酒店當服務員疊被子洗床單差不多,但收入卻是能讓自己看得到未來生活希望的,「要是在酒店當服務員,別說買房子,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個小廁所。」在家裡問起她工作的時候,她基本都是說在酒店裡做經理工作。如果家人有質疑,她就會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在周靜認識的小姐裡邊,也有不少家裡人清楚她們從事的職業。因為她們認為這是不光彩的事情,只好裝聾作啞。
周靜入行時認識的男朋友李翔(化名),是她的一個客人。這個人來自江西,其貌不揚,長得黝黑黝黑的。他每次來酒店的桑拿會所光顧,都會專門點周靜。各種熟識以後,他們便成了男女朋友。
事實上在東莞,大多數去追求小姐當女朋友的,要麼是拉皮條的,要麼是想靠此「發家致富」的。李翔便是後者,在他們的想法裡,拿女子的身體當武器,是擁有資本立足社會最快的捷徑。在周靜當了兩年小姐以後,李翔拿著她積累下的40多萬開了個服裝公司,並買了一臺寶馬汽車。而買車月供1.8萬,由周靜每月支付。然而像李翔這樣的「小姐男友」,時常在達到目的以後,迅速和她們分手。李翔在寶馬車供到差不多的時候,便和周靜提出了分手。
當小姐這一行的,都會在25歲之後謀新的出路。將自己身世洗白,回家相親嫁人是其中一種,更多的是會去學一點東西,盡力跳出小姐這圈子,離開當小姐時的地方。陶琪正在學一些美容美妝之類的營生,準備開一家美容相關的店面,這也是大多當小姐的出路。然而由於社會關係單一,也很少會從客人這裡發展社交。因此她們時常都是跳不出小姐的圈子。
「下海」是小姐行當裡形容入行常用的詞,當然,也包括重新回到這行當裡。由於大多數小姐沒有經營經驗,以往積累下來的錢很快就會虧完,然後再次下海。做了四年小姐,26歲的周靜因為不如20來歲新入行的小姐搶手。在短暫的經商失敗以後,她再次回到了這行當,但由於年齡問題,周靜最後選擇了去長安鎮的酒店會所當「媽咪」,也就是幫小姐們拉客的「客戶經理」。
當了媽咪以後,一個月能拿到十幾萬,有時候也才8萬。「但是壓力非常大,各路神仙要打點好,也得動的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比如掃黃等等。」周靜說,酒店的會所只是提供一個地方給媽咪們來做,每個月需要上交一部分錢給酒店,這包括了酒店給派出所等機構打點的費用。
年後的掃黃聲勢浩大,但其蝴蝶效應還沒有出現。在陶琪、周靜等人看來,對她們來說影響不是很大。基本上東莞的小姐都回家過年沒有回來。在值班的小姐不多。並且她們事先已經接到通知,有做好充分準備。在酒店會所裡接客的小姐,在掃黃時期不會前往酒店。不少客戶經理手上有熟客,以往的服務場所,則從酒店轉向了出租屋。
在一位虎門這行業里長期經營的「客戶部長」看來,虎門新世界酒店被點名掃黃以及查封,是顯然的「後臺不夠硬」,「我們早就接到通知了,但他們依然不明就里。他們去年才開始營業,屬於後起之秀,其他從業酒店因為競爭等原因,也會想辦法通過警方關係對其打壓,因此新世界酒店第一個被拿來開刀,也不出奇。」
在虎門不同地段的從業酒店、桑拿會所都會有各分管地段的人照看,這類人基本上是虎門派出所所長分管,以及不少村幹部參與。在虎門宜家花園以及龍眼工業區附近,則是偏向低端定位的小姐。這些都直接由村裡的治安隊分管收保護費。治安隊分管下面就是一個「拉皮條」的負責人,負責人一般手上有幾十個小姐,年齡在16-23歲左右。
多年前有位受訪人員去武漢出差,住武漢水果湖的錦江之星酒店。在看到門縫飛進來的一張張印著「90後女大學生」,「空姐白領兼職」字樣,隨後進行聯繫。二十分鐘後,有人開始敲門。
他開門看見兩個濃妝抹艷的婦女,還沒反應過來,藏在女人身後的大漢便強推門進房。繳納預先說好的500元費用以後,大漢說,除了500元給小姐的錢,這片區有專人負責安全問題,要另交保護費650元。大漢語氣強硬,作為一個外地過來出差人員,面對此等本地大漢,他唯有低頭交了這冤枉錢。
相對於內地行業的混亂,東莞無論高端消費的小姐,或是各地普遍存在的站街女,在東莞都呈現了極為規範的現象。箇中原因,除了政府大環境的縱容,還有警察獲得收益後給酒店的操作提供了足夠空間。這使得整個小姐產業直接與巨大市場接軌,規範化與標準化也隨之而來。
從廣州或者深圳,坐上動車前往常平鎮。在抵達常平動車站前10分鐘,先發簡訊告知客戶經理,到站後會有專車前來接送。這是東莞酒店小姐消費的配套服務。
坐上一輛前來接送的日產天籟。途中司機話語不多,不時接到客戶經理們預約接客人的電話。「白天一般一天有十七八趟,一趟平均有2、3人。晚上比較多,一趟基本坐滿5個客,每晚10趟。」司機說,像他這樣與酒店合作的車,有6、7輛。每天600人左右。基本來自廣州、深圳以及香港。
酒店在論壇上用的名字自然是假的。在酒店稍坐片刻,就開始所謂的T臺選秀,一批批帶著號牌的小姐輪番走秀,如果沒有看中的,再換一批。價格600元到900元不等,相貌方面,第一批基本都是最差的,往後的倒也還好。選中以後,小姐領客進房。
「這是服務的項目,你看一下,有哪些不做的要確認一下,不然投訴了我會被扣錢的。」小姐說。
失路之人
2010年11月一個傍晚,我從廣州倉促趕往東莞東坑鎮,和一大群從廣西梧州下來的族人一起跟蹤尋人。我有一個二姑在東坑,有天晚上她在鬧市側邊的小路走著的時候,碰到一個人喊她。聲音用力卻又壓制,像是為了讓目標人聽見,卻又要避開其他人。她轉身觀望,直至再度聽到喊叫聲時才發現黑暗中坐在地上的一個男子。
恍惚間她沒法想起這男子究竟是誰。只見此人頭髮及肩,蓬亂而黏膩;右肩早已不知所蹤,只剩肩頭有一個渾圓的肉包;並且雙腳自膝蓋處被截斷,正如兩根乾瘦的樹椏;男子坐著的是一個擱著木板帶著輪子的小推車,車子前頭由一根鐵鏈牽引。
「我是三弟。」那男子焦急而又低聲的說。
這個三弟,正是我的一個堂叔,自幼在鄉下一齊長大。長大以後,我們前往外地讀書,他則在初中畢業時去了東莞茶山鎮的工廠打工。在2000年夏天的時候,東莞那邊通知了他失蹤的消息。隨後他父親及族人前往東莞各地找尋,均無任何消息。他失蹤當天正是工廠發工資的時候,當天其女友和他約會,卻一直等不到人,傳呼機也沒有任何回覆。隨後一週再也沒有了他的影蹤。失蹤的幾年時間裏,家人不時前往東莞找尋,卻一直杳無音訊。在東莞治理環境下,失蹤個打工仔,不過如螻蟻。而他的母親,我喊做二叔婆,整日以淚洗面失聲痛哭,最後卻不得不當做他已經意外死亡了。
「你不是死了麼。」一下被面前事情撞擊到,二姑有點口不擇言。這時附近停留的一輛殘舊中巴車正由兩名手腳正常男子不斷的將類似於堂叔這種殘缺者搬卸到地上。我二姑接著問,你怎麼被弄成這樣了。
「你走進一點,快,要時不時的往這碗裡放一兩塊零錢。」堂叔緊張的往七八米處中巴車處張望。他說,當初他在路上被人打暈了,往後因為劇痛醒來數次又再暈過去。醒來雙腳和右手都沒了,在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房子裡,呆了有快一年的時間。「後來手腳被截斷的傷口都癒合了,就得被帶到上街討錢,滿東莞到處轉,有時在中巴裡邊睡,有時候被帶往另外一個房子。應該也有十年多了,除了第一年那房子沒記號,每次有雞肉吃的時候,我就在房子牆上劃一道,總共9道。」
在堂叔的記憶裡,每次有雞肉吃的時候,就是過年的時候。其他時間基本是饅頭包子。然後每天有固定任務,如果討不到額定給的錢,會被管理他們的馬仔們抽打,並且不給飯吃。在整個敘述的過程裡,我的二姑成了典型被感受牽引的動物,根本沒想到要下什麼利於解救的信息。比如房子的位置,出沒的區域。由於不斷的掉眼淚,中巴車那兩名男子發現了異常,迅速過來質問什麼狀況。
「我只是看著他可憐,給他點錢用。」二姑回答倆男子。但男子明顯極度敏感,其中一個擋著中巴車牌,一個迅速把卸下來的殘缺乞丐扔回中巴裡,開車離開。
此後幾天,我們都在東莞各個鎮區之間疲於奔命,跟蹤盯梢那些在商場出沒的殘疾乞丐,以及一些樣貌相近的中巴車。基本所有殘疾乞丐都有專門的幫派人員管理,每到高峰期便由中巴搭乘,在鬧市附近一個地點卸下,再由數名人員分別用小拖車拉到鬧市路邊行乞。隨著人流變化,殘疾乞丐也不時會被調整位置。基本上每5、6名乞丐由兩個人在附近看管,不時會帶包子給這些人進食。到了一定時候,如果殘疾乞丐仍然沒討到什麼錢,看管者會不發放包子,並上前指責給予壓力。類似於這類「丐幫」,在東莞有數十幫派,基本以周口與駐馬店人負責。有專門率領小孩的,有斷手斷腳的,也有些專門配備音響話筒的。自堂叔失蹤至後來被我二姑發現,便達10年之久。光天化日之下,有組織的在鬧市活動如此之久,可見其背後關係的深厚。
東莞「掃黃地圖」的作者王秀勇,是一個腿腳不便的人,曾經混跡在東莞丐幫,並較為熟悉「周口幫」。在王秀勇的描述裡,「周口幫」與各鎮警方關係極為緊密。很多片區負責警員都會定期收取一定費用。東莞各個鎮區人口稠密,灰色盈利空間大,各個幫派林立。在經過多年發展以後,不少幫派開枝散葉,組織龐大,到了警方一時半會難以撼動的地步。為了管理片區表面處於穩定狀態,警方和不少幫派達成默契。警方給予空間,幫派則管好手下眾人,不得鬧出太大亂子。幫派定時進貢,大家相安無事。
我們前幾天一直沒有找到目標車輛。或者因為我二姑與堂叔的交談,使得他們起疑。直到四五天以後,那輛在東坑出沒的中巴才冒出蹤跡。不出意料,這輛中巴牌號是套牌報廢車。經過數次跟蹤失敗後,我們終於摸清了中巴部分卸人線路,但並沒發現卸下來的殘疾乞丐裡有我堂叔。他們有時候往深圳方向的東莞各鎮區安排乞討,每個鎮兩三個,有時候又朝靠近東莞市區的厚街一帶布點。在某些節日展會,如橋頭鎮荷花節,又將大撥乞丐運往此地。最後在晚上十點左右,他們將開始收攤,回到中巴裡。中巴裡嘈雜鬧騰,到了凌晨一點左右,中巴車停在了東坑鎮政府對面的廣場,直到次日凌晨六點開始出發布點。
據王秀勇表述,他曾遭到這些丐幫人員的拘禁與毆打,因此一直懷恨在心。王秀勇曾表示這些丐幫的落腳點他極為熟悉,但不願言說,要求必須他有參與其中指出地點所在。可惜隨後王秀勇因為各種問題回了山東。我們也設想了各種救人可能,堂叔的家人首先反對的是報警。在他們看來,當初剛失蹤時候,警方態度敷衍。失蹤以後上十年時間,這個丐幫活躍在東莞各個地頭,一個套牌中巴還每天停在政府對面廣場,這個中丐幫與警方牽連深厚,可想而知。因此為了保證堂叔安全,在沒確切看到其本人之前,他們不願選擇報警。幾個當警察的朋友亦支持此推斷。但無論何種設想,首先前提就得堂叔在那輛墨色玻璃的中巴裡,否則會打草驚蛇。
這些幫派具有極為嚴密的組織應變能力,時常在中巴這流動點上休息調整,若遇到某些變化,快速的閃匿回偏郊野外的聚點。由於他們根基在鎮區,所以這些幫派較少進入東莞市區。在經過數次跟蹤以後,我們確定堂叔並不在中巴內。大概因為那晚發生的事,他們已將此人單獨囚禁於某個地方。然而在後來2011年的元旦,各個節假日,經過一次次跟蹤追尋,終難以再覓堂叔蹤影,他的父親在與我爺爺聊起此事,抽著煙說,或者他命就是如此,大家都認了吧。
来源:《金融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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