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8月17日訊】
本期嘉賓
馮廣宏,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31年生於南京,南京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農工民主黨成員。退休前為四川省水利研究所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主編《四川水利》期刊。編著有《砌石拱壩建設》、《都江堰創建史》、《成都府南兩河史話》、《岷江志》、《沱江志》等。馮廣宏先生對巴蜀文字的研究成果頗豐,最著名的是《巴蜀文字的期待》十篇,是迄今為止巴蜀文字研究領域的集大成之作。
主持人語
巴蜀圖語又稱巴蜀符號或巴蜀圖形文字,流行於開明王朝時期,被稱為「世界第九大奇蹟」。巴蜀圖語在中華民族文字起源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的解讀對瞭解古巴蜀文化有著決定性作用,更是揭開三星堆七大千古之謎的鎖鑰。目前關於巴蜀圖語大致有3種說法:巴蜀古族用來記錄語言的工具、族徽、圖騰或宗教符號。馮廣宏認為:巴蜀圖語就是巴蜀文字雛形,岣嶁碑文可能就是巴蜀文字的遺存。也有人認為巴蜀圖語是古彞文。
戰國虎紋銅戈
採訪手記
在古希臘神話裡,阿里阿德涅是希臘神話中米諾斯國王的女兒,她贈給英雄忒修斯一個金線團,使他終於走出米諾斯迷宮。而根據考古發掘,在米諾斯王死去後不久,克里特文明便毀滅於厚厚的火山灰之下。這一情形頗有些類似我們腳下的古蜀文明。幫助忒修斯走出迷宮的,與其說是愛情的贈與,不如說是西方實踐理性的起源。當我們面對遠古巴蜀文字的龐大迷宮,那根「阿里阿德涅金線」是否能夠被人們所發現呢?巴蜀史專家馮廣宏先生以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似乎為我們找到了一些答案。
秋季的一個上午,記者來到馮廣宏先生的家。年屆八旬的馮先生耳聰目明,思維清晰,頗有仁者風範,他一口氣講述了3個多小時而毫無倦意,把我帶入到一個瑰麗而神奇的遠古文字世界。我問馮老師的養生之道,他笑笑說:「我幼年身體極差,在南京一中讀書期間得了傷寒病,骨瘦如柴。後來跟一位道家師傅學習內功,身體、頭腦真是獲益匪淺。平時連感冒也很少光顧我,時間都花在研究、讀書上了……」他攤開身邊的幾張青銅器拓片,經他指點,我看到了一些天書般的圖語。
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在四川地區陸續出土的青銅器上,考古學家發現了一些神秘的圖案,這些圖案和後來發現的青銅戈上的戈文、印章,被學者推測為古蜀人的文字。有些學者把這些圖案、戈文、印章統稱為「巴蜀圖語」。這些蘊藏著豐富的形制、玄妙的紋飾的圖語,成為探索古蜀文明的「探井」。
馮廣宏指出,歷史必須銘記考古學家衛聚賢先生。抗日戰爭期間,成都西北橋附近白馬寺壇君廟因為修建磚瓦廠,出土了一批銅兵器和壘、壺、鋅於等,相繼落入古董商手中。衛聚賢在成都古董攤上陸續發現了這些造型奇特的東西,他收購了很多,再加上從一些考古現場的獲得,他敏銳地覺得,這不是偶然的,更非贗品。這些文物訴說著一個湮沒已久的輝煌時代的故事,這將徹底扭轉當時人們普遍存在的古代巴蜀乃蠻荒之地的認識。1941年,衛聚賢在他主辦的《說文月刊》上,分兩期發表了題為《巴蜀文化》一文,用大量照片、拓片記述了璀璨的巴蜀文化,其中也混進了一些贗品。儘管是用土紙印刷的雜誌,但這不但在歷史上首次提出「巴蜀文化」的概念,而且第一次將「巴蜀圖語」的實物正式刊布。衛聚賢認為春秋之前,蜀人即有自己的「圖飾」,春秋戰國時期,蜀人開始仿寫中原文字。儘管他未確定這就是古蜀國的「文字」,但此說一出即引起轟動,於右任支持此說,但他以為是夏朝的文字;而當時很多學者比如金石甲骨學家商承祚等持懷疑態度。
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四川省博物院研究員李復華、王家祐先生把這些青銅器上的符圖命名為「巴蜀圖語」,指出這是「用圖像表達語義」的語言。此語一出,獲得共識,遂成定論。
馮老師頗有感慨:「我以前的工作一直與水打交道,現在我是在古蜀文字迷宮裡遨遊。耗費很多心力才解決了一點點問題,可惜資料太少了。實事求是地說,那根‘阿里阿德涅金線’我不知道是否能夠找到,但學術的薪火綿延而下,也許就構成了那根‘金線’。」
巴蜀文字
實錄
巴蜀文字是「表意文字」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是著名的水利專家,為什麼開始研究巴蜀文字?
馮廣宏(以下簡稱馮):我在研究四川水利的過程中,尤其是1975年開始介入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歷史研究後,我逐漸發現,即使研究四川的水利,如果對巴蜀古代史不清楚,恐怕很難有心得。研究巴蜀古代史,巴蜀圖語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而在那個時代,巴蜀文字的概念鮮為人知,幾乎談不上什麼研究。我後來才看到,蒙文通先生在一些文章裡提及了一些相關文字,直到1979年童恩正《古代的巴蜀》一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專門列有一個兩千餘字的章節,以《巴蜀的文字》為題明確講到這個問題。
記:那時你接觸到一些什麼相關材料?
馮:我在「文革」期間就認識考古學家王家祐先生,他在1950年就進入考古隊了,是四川考古學界的元老級人物。接觸一多,彼此相知,就無話不談了。他也是道家,我有一個道名叫馮理玄,一排字輩,他比我低,我們開起玩笑來,他就喊我為師叔。
1954年以後,四川地區接連有印章出土,這些印章多為方形和圓形,上面彫刻著文字一樣的符號,它們似乎兼有巴蜀圖語與巴蜀戈文的特徵,考古界稱之為巴蜀印章。王家祐知道我在蒐集有關巴蜀圖語的資料,他給我找了很多拓片。一次在王家祐家裡我們談興正濃,他猛然想起20世紀70年代省考古所油印出版了由劉瑛編繪的《巴蜀銅器紋飾圖錄》一書,他東翻西找,最後從床底下找出了這本寶貝送給我。
記:這部書很重要嗎?
馮:當然很重要。四川省博物館劉瑛發揮她便於收集的條件和善於畫圖的特長,刻繪出《巴蜀銅器紋飾圖錄》油印本,集中了一批較為重要的巴蜀文字和紋飾圖案資料。1983年,她將這一成果加以補充完善,以《巴蜀銅器紋飾圖案》和《巴蜀兵器及其紋飾符號》為題,正式刊登在《文物資料叢刊》第7輯上,成為巴蜀史學者們引用最多的文獻資料之一。略有遺憾的是,正式出版物反而不及油印本好,這在於油印本的繪圖比較大,可以仔細分別圖飾,正式出版社圖太小,許多細微特徵反而模糊了。
最初發現的巴蜀文字多集中在各類兵器上。出現較多的是一些圖像文字;而少量方塊文字則僅存於若干長胡戈上。《巴蜀兵器及其紋飾符號》指出:巴蜀地區東起巫山、萬縣,西至蘆山、石棉,北抵廣元,南達犍為、宜賓,皆有巴蜀兵器出土;尤以成都附近各縣出土為多。時代上起商周,下至西漢。從考古角度看,這些兵器都具有鮮明的地方特點。
記:巴蜀文字的特點是什麼?有無系統?
馮:1979年童恩正先生正確指出:「巴蜀境內,有中原文字的流行,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與此同時,在春秋戰國時代,本地還有另一種文字,這可能是巴蜀兩族自己的創造。」他觀察了獨柏樹戈和新田戈後,認為時代當屬春秋晚期至戰國前期:「從文字的結構來考察,這種文字是方塊字而非拼音字,是直行而非橫行。它與漢字一樣,應屬於表意文字的範圍;而且還經歷了一段相當長的發展歷史,完全脫離了原始的像形階段。」這段早期的論述,奠定了巴蜀文字研究的基礎。
1991年學者段渝對巴蜀方塊字作了深入的探討。他同意恩正「表意文字」的論斷,並認為那是一種相當進步的表意文字。其在字形筆畫構成的總體水平上,基本達到直筆化和線條化,比直觀的像形字前進了一大步。巴蜀方塊字的行款,為從上到下直行排列,與古漢語行款大體一致。從戈文的分布地域來看,不僅是蜀地、巴地,連湘西山地也有發現,這充分說明它是一種通行的文字。這些方塊字不能運用古漢字的規律予以解讀,是不同於漢字的另一種古文字系統。巴蜀文字無疑是蜀人發明創造的成果,巴人正是借用蜀人的古文字,而不是相反。
從「二王並立」看蜀國文化
記:通過多年研究,你提出的「氏」字來源於巴蜀文字,依據是什麼?
馮:言為心聲。目前大量巴蜀器物上刻寫的文字,絕大多數是開明王朝的產物。通過那些巴蜀文字的解讀,能夠使兩三千年後的人們,略略瞭解當時蜀人的思想觀念。
漢字也有借用巴蜀語言的情況。有一天我翻看《說文解字》,看到「氏」字,許慎的解釋是,蜀人用「氏」字形容山上的石頭將要裂開但還沒有墜落的狀態。不過,這種說法歷來被學者視為謬誤。
我是從事水文研究的,我比較熟悉地層結構,我聯想到四川砂岩與頁岩相互層壘的地理現象。我覺得「氏」在甲骨文中的寫法像一個凹有山洞的山坡,即四川人俗稱的「凹崖腔」,山坡由砂岩和頁岩構成,由於四川盆地獨特的氣候,較軟的頁岩很快被風化成山洞,上面砂岩因為壓力過大便很容易墜落,經常傷到過往的行人,巴蜀人便根據山坡的形狀繪成「氏」字的形狀,以提醒行人。
所以,《說文》云:巴蜀名山岸脅之旁著欲墮者曰氏。氏崩,聲聞數百裡。這個氏字只有巴蜀人才造得出來,儘管在古漢語中「氏」字與危岩絲毫無關。我提出這個看法後,偶然在蒙文通文集裡看到早就有類似的見解,欣喜與我們的不謀而合,但就此我就改口了——這不是我的發現,而是蒙文通先生的洞見。
記:你的解釋十分精彩。你在巴蜀印章裡還有什麼發現?
馮:戰國時期的巴蜀印章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在古蜀開明王朝時期,漢字已經從中原傳到了巴蜀,和巴蜀圖語一起,成為重要的流通工具,並且出現了交叉使用的情況。
比如在「二王並立」的圖章裡,我們可以推測望帝、叢帝的情況。最典型的是印章中眾多的「王」字。「王」字上面兩橫靠攏,下面一橫拉得較開,具有漢字特徵。最令人矚目的是:巴蜀印章上往往有兩個「王」字並列。我們知道,在孔子所言「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觀念影響下,「二王並立」理念是不可想像的。我以為,這一奇特現象意在宣示杜宇和開明兩個王朝並立,用以昭示仁義之心。新都馬家場蜀王墓出土的開明王璽、印文中有兩個並立的圖像,也是同義。兩朝政權和平過渡,宣傳延續了很久,直到後來郫縣望叢祠二帝陵墓相鄰,都是「二王」現象的持續效應。
另一件有力的旁證,是1980年新都馬家鄉二大隊三隊戰國木槨墓出土的銅方印,研究者認為它可能就是某代開明蜀王的大印。印文上半部中心是開明族徽;下半部有兩人攜手的圖像,相攜的兩手化為刻有三星圖案的玉版。在印中攜手的這兩人,應當就是二王,象徵著杜宇、鱉靈權力的和平交替。
記:古蜀人對「仁」字有著獨特理解。
馮:對!20世紀50年代巴縣出土了3件長方印,兩件印文為漢字「中仁」,我據此認為另一件兩個巴蜀文字亦應為同樣的字。你看,巴蜀文字裡的「忠」,像不像內臟圍繞著心臟?而判斷為「仁」字的正是兩個相向的人形。二人向左並列者為「從」,向右並列者為「比」,相背者為「北」,二人顛倒者為「化」。在巴蜀文字中,人形寫作圓圈帶尾的蝌蚪形,正以二人相對之形來寫「仁」字。巴蜀文字「仁」字不僅寫在漆器上,銅印上更是屢見不鮮。開明王朝寫這個字的目的,並非接受儒家仁義學說。由此可見,如果真正研究本土文化,這樣的事例是很值得深思的。
巴蜀文字消失與秦朝「書同文」制度,學者任乃強等人認為道教秘符裡含有一些巴蜀文字,這很值得研究。
不容樂觀的景況
記:目前大體有多少巴蜀文字?有多少人在從事研究?
馮:就我所看到的資料來看,大體有300個字、符。學者們大體辨認出31個,其中不少還含有臆測成分。
李學勤先生將巴蜀文字分為甲乙兩類。他指出:「巴蜀文字甲」裡的文字元號又可分兩種:一種是常見的、重複出現的,比較簡化,可各自獨立,可能用以表音;另一種不常見的,比較複雜而像形,如動物、植物或人形,可能用以表意。這些觀點很好,但也還有待考證和檢驗。
我深深感到巴蜀文字資料的系統整理、正式公布還是太少。至今沒有召開過一次大型學術會議,許多材料僅分散見於各種文物考古報刊,我建議建立專門的巴蜀文字收集整理機構,及時公布相關文字資料以供研究。所謂重視本土文化研究,現在這麼重要的文化遺產就在我們身邊,如果不加以重視,真有點拿著金飯碗去討飯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