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8月15日訊】每天清晨,病房裡都會傳出「哎……哎……」的呼喚,通常要持續兩三個小時。聲音是從一位93歲老人的喉嚨深處發出的,沙啞難聽。老人因腦中風癱瘓多年,現在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幾年來,老人不停地住院、出院、再住院,醫院成了他實際意義上的家。他頭髮稀疏,滿臉褶皺,表情淡漠,外表已衰老得不會再有任何變化。在醫生眼裡,他的變化只是病歷夾中不斷增加的頁碼,體溫單、查房記錄、會診單、血液檢驗單、X光檢查單……一張張,經年累月,很快就成為厚厚的一沓,需要護士定期整理。
陪伴在老人身邊的,除了護工,就是他的老伴兒。每天,他在床上躺著,夜裡不睡覺,白天卻睡得迷迷糊糊,接連把幾位護工折騰得選擇離開。老伴兒從不在醫院過夜,總是上午9點到病房,下午3點離開,雷打不動。9點來,是因為科室主任總是在這個時間查到老人的病房。醫生查房時,她虔誠地望著可以做她孫輩的醫生,屏氣聆聽醫生說的每一句話。
每天她都和醫生、護士打交道,隻言片語中,大家知道了她和他的往事。
他是研究所的技術人員,和工程圖紙打了一輩子交道;她是中學老師,和孩子打了一輩子交道。退休後,老兩口平靜而規律地生活著,在他86歲、她80歲之前,他們的身體相對健康,生活能夠自理。但一場腦中風改變了他們生活的程序。他先是半身癱瘓,然後腦子變得遲鈍,最後只能臥床。他如果知道自己大小便失禁,一定羞於見人,但幸好這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他的心裏也許還是快樂的。她笑著這樣嗔怪他。
他們有兩個孩子,都在國外生活,也已到花甲之年。最初老人生病住院時,孩子們回來照顧過一陣,但不久就返回定居國。她說,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只要自己活著,她就會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歲月,能陪多久就陪多久,這是他們60多年前結婚時的約定。
他每天都在等待。病中的歲月是如此漫長,他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待那個永久的歸宿。在等待中,他的目光是呆滯的,空洞的。而每當臨近早上9點鐘,她的腳步走近了,他的眼神立即有了光彩,那是瞬間就閃亮的光彩。等她走到身邊,他會隨著她的身影轉動著眼球,此刻,那眼神不再空泛和呆滯。似乎她來了,病房裡就有了陽光,就有了鮮亮的色彩。
他還沒有失語時,還會撒嬌似的向她告狀:「疼,疼啊!他們打我。」那求助的眼神竟與幼兒無異。她笑吟吟地拉著他的手,用哄孩子的口吻說:「不疼,不疼。他們為你拍背呢,是舒服,不是疼,對吧?」他「嘿嘿」笑了:「對。」
他失去了吞嚥功能後,吃飯時,護工把牛奶或是打成稀糊糊的食物用針管打進胃管。她在一旁調侃他:「你倒省事啊,連奶都懶得喝了。」他聽懂了,「哎、哎」地發出聲音,嘴角揚一揚,像是微笑。
午飯過後,護工為他翻身,讓他側身躺著。他下意識地弓著身子,肢體僵硬地動著,一隻手緊緊攥著蓋在身上被單的一角,躁動著,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先是將他穿的衣服捋平,然後,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掌握成空心的拳頭,為他輕輕地有規律地拍著背。他不再躁動,面部肌肉舒展開來,享受著她的拍打,繼而閉上眼睛,微張著嘴巴,沉沉地睡了。她低著頭,弓著背,神態專注地拍著。她的手也是一雙衰老的手,上面佈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通過手傳遞給他的溫情。她拍著拍著,會打一個很短的小瞌睡,只片刻,就一個激靈把自己驚醒,再欠身去看他的表情。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們的身上,金黃色的身影凝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他睡熟了,她會到護理部去和護士們說話。在這些「80後」的護士眼裡,她的穿著有些另類。她一進病房就戴上一頂白色布帽,把花白稀疏的頭髮遮住,一根都不露在外面。她的上身穿著深色衣服,下身總是一條式樣老氣的褶裙,而腳上則是一雙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半高跟黑色船鞋,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有幾分滑稽,更讓人有幾分擔心。她對護士說,那是她女兒要扔掉的鞋,被她去掉半個跟兒接著穿了,因為「穿裙子,要穿有一點跟兒的鞋才好看」。看著她的打扮,護士們掩著嘴偷偷地笑。
一位護士說:「奶奶,您一會兒走了,爺爺又該‘哎、哎’地喊了。」「呵呵,他是在喊我呢!」見護士們驚訝的樣子,她笑呵呵地說:「是啊,你們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年輕時可是個浪漫的人呢。我們年輕時約定,等老了,誰先躺下了,另一個一定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哭哭啼啼的。他說,他先走的時候,如果什麼都不記得,也一定會記得我的名字。」護士們恍然記起,她的名字有一個「艾」字,那是她在病歷本的家屬欄裡留下的。護士們笑了,說:「爺爺真是每天喊您呢。」
她接著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和你們現在一樣大。我年輕時很漂亮呢,他追求我,我不答應,他就每天到我工作的學校門口等我。一天,他在門口攔住我,給了我幾個還沒成熟的青玉米。那時候,他單位的後院有一塊地,長了幾棵玉米。他知道我愛吃玉米,就偷偷地去摘了幾個。就是因為這幾個青玉米,讓我跟了他一輩子。我60歲時血壓高,聽人說玉米鬚煮水喝能降壓,他就去菜市場幫我撿回好多玉米鬚晾在陽台上,給我煮了一冬天的水。」
在護士們的羨慕聲中,她繼續說:「年輕時,他照顧我,現在是我照顧他了。只是我也老了,頭髮白了,也快掉光了,戴上帽子,老頭就會認為我還是烏黑的頭髮。我的膝蓋伸不直,腿彎曲了,穿上裙子,老頭就看不見我的腿了。我在固定的時間來去,是因為我自己也是80多歲的人了,如果不能好好休息,怕不能陪他堅持到最後呀。」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依舊「哎、哎」地喊著,她依舊一歪一歪地來去。無論是明白的,還是糊塗的,他們都在堅持,能多久就多久。
他走的那天是個下雪的冬日。之前,他一直處於彌留狀態,再沒有力氣去「哎」了。他在生命的邊緣徘徊,還能記得她的名字嗎?還能看到她穿著裙子姍姍走來嗎?還能回憶起那青澀的玉米嗎?
那天下午1點多鐘,她坐在渾身插滿管子的他的身旁,一遍遍撫摸著他的額頭、臉龐、手掌……兩點整,他的喉嚨裡「哎」了一聲,她伏在他的耳邊輕聲答應著。之後,他安靜地走了。她卻笑了,流著淚。
護士為他做最後的護理時,隨口問了一聲:「也不知道老爺子在咱們病房住了多久?」
「七年,四個月,零十二天。」她在旁邊毫不猶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