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仁婦義保冰清 母子團圓仗大恩
如此陰功天報厚 與君鄉會兩科名
山陰縣徐上舍(道臺府中之高級官員之稱謂),在蘇州任典總,每三年回家省母一次。有一年回家看望母親,因本人年已四十,還沒有兒子,打算娶妾。
恰好鄰里有位讀書人早死,留下妻子和一子一女,才幾歲,家境比較富有。讀書人的弟弟某乙是個無賴,因賭博輸光了家產,和老婆商量,要把嫂子趕走,霸佔哥哥的家產。就先找機會把嫂子的一兒一女誘騙出去,賣掉了。嫂子心裏明白,這是某乙所幹,又拿他沒辦法,只有終日號哭,求早死以了此苦。
某乙的妻子聽鄰居老婆婆說徐上舍要娶妾,她就托付老婆婆把嫂子說給徐。上舍夫婦聽了之後很高興,同意了。正值清明,嫂子要去給亡夫掃墓。乙就要媒人去和上舍約定當日前去相親。上舍看了人很滿意,就拿出百兩銀子作為聘禮,擇定了吉日準備迎娶過門。此時嫂子完全蒙在鼓裡。
到了迎娶日,乙夫婦讓媒婆假裝說他丟失的兒子找到了,但必須嫂子親自前去認領。就把她誑騙出門,上了轎。逕直抬到了上舍家,進了門,入了正廳,一時鼓樂齊響。
上舍妻子張氏,親自上前揭開轎帘,扶嫂子出來,見她身穿青衣,生氣地對媒婆說:「為什麼不給新姨娘換吉服?」嫂子這時正想與主人行禮,聽她這麼說,十分驚訝,問媒婆:「我兒在哪裡?這位夫人是誰?」媒婆悄聲說:「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啊,你家小郎已把你聘給這家作小房了!主人姓徐,剛才是大娘子。請你快點換上吉服拜天地吧!這家主人夫婦都是忠厚善良之人,比在你家朝夕受小郎的欺侮凌辱,不是好到天上去了麼!」嫂子聽說之後,一時呆若木雞,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雙淚長流,嗚咽悲泣了好久,突然奮身向階墀撞去。
張氏急叫婢媼把她扶抱住,叱責媒婆說:「這麼重大的事,怎麼能強迫人家,不讓她本人預先知道呢!」徐上舍聽到鼓樂之聲出來相見,看到此景此情,知道她是位貞節之婦,急忙對妻子說:「快把香燭撤去,請她到裡屋,另想辦法吧!我徐某寧可無子!強逼寡婦作妾,絕對不能這樣做!」嫂子聽到他這麼說,心裏稍稍安定了點!
張氏把她請進自己的房裡,詳細詢問了她的家世,有無子女等。她一一都說了,張氏也為她慨嘆了一番,說:「現在弄到這步田地,該怎麼辦才好啊?」嫂子哭著說:「這都是禽獸不如的小叔子黑著良心干的。既然弄成這樣,生死好壞,就聽夫人定奪了!如能保全名節去見九泉之下的丈夫,我願意作婢奴來報答你們的大德!」張氏也十分同情她,出來告訴了徐上舍。
徐也很憐憫,就問她丈夫的姓氏,一聽之後驚訝說:「是做官的後人呀!」便想送她回家,張氏說:「不行。這種猶如禽獸的小叔,再和他住在一起,還會把她置之於死路!」上舍想了很久,找不出妥善辦法,就去向母親稟告。
母親說:「我兒能做這樣盛德之事,還怕將來會沒有兒子嗎!她既然不能回去,不如我把他認作義女,和我同住,這樣既保全了她的名節操守,又能避了嫌疑。你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她在我身邊還能陪伴我們婆媳倆解悶,一舉三得。你看如何?」徐公說:「娘說得很對!」告訴張氏去把這意思轉告嫂子,她高興地同意了。
當下就撤去花燭婚宴,改為湯餅會(兒子滿月或收養義子舉辦的宴會)。嫂子拜認了乾娘,又以兄嫂之禮拜見徐上舍夫婦。夫婦也認她作義妹。她本性婉謙柔順,很得母親心喜,又代嫂操持勞作,只是時時想念自己的親骨肉。太夫人囑咐上舍留意查訪其子女的下落。
有一天,徐公偶然出城,路過土地祠。祠中一老僧素來就與徐上舍人熟悉,請他進廟坐一坐。有一個小沙彌,大約七八歲,端茶上來。徐公細看這孩子,見他長得秀雅,有些像他的乾妹,心中一動,問老僧:「你從哪裡得到這位高徒?」
老僧感慨地說:「說來話長。他的祖父和父親,老僧都認識。他祖父去世,父親也接著離世了。他叔叔瀋湎於賭博,把他騙出來,準備賣給戲班子。老僧見了,心中惻然,就化了十兩銀子買了回來。聽說他母親還在,打算送回去,又怕再被他叔叔賣了,所以就拖延著,等以後看情況再說。」
徐公驚訝地說:「這麼說來,是我外甥了。他娘自從失去他不到半月,又失掉了女兒,傷心難過得了病,成天想尋死。老師父能發慈悲,把兒子還我,我以雙倍價償還。」
僧說:「這正是老僧的本願!這孩子非常聰明,將來必成大器。希望施主好好訓教。但是千萬不要讓他叔叔知道,不然就辜負了老僧這一點婆心了!」他就讓小沙彌隨上舍徐公一起回去。
徐公領著外甥回到家,直接來到母親的屋裡,喊義妹過來,讓她看這小沙彌是誰。義妹一見就哭著說:「這不是我兒子嗎!兄長從哪裡找到的?」小沙彌對著母親端詳了一陣,一下子扑到母親懷裡,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母子相抱哭作一團。徐公母親正在張氏房裡,婆媳倆聽到哭聲,一起過來。義妹領著兒子向他們一一叩頭,說:「如果沒有外祖母和舅父舅母,我母子哪得重逢啊!我兒長大以後,不要忘了他們的大恩大德啊!」徐公笑著說:「這是城外土地廟老僧的恩德,不然外甥就被賣到戲班子裡去了!」接著就把老僧的話敘說一遍,大家都無不切齒痛恨那個不仁不義的叔叔。
第二天,徐公帶了二十兩銀子去土地廟向老僧致謝,已不知他的去向。廟裡的制香工人,遞給徐公一封信,說:「師父臨走時,留下讓我交給施主的。」徐公拆開一看,是外甥的賣身契,在契約背後寫有六句話:「震男兌女,一氣相生。厥有弱息,在彼林中。山湄水溪,松柏森森。」
徐公讀後感到詫異,香工說:「師父讓我轉告施主,從這裡往東南二里多地,快去查,可以找到小女兒的下落。帶來的二十兩銀子,就作她的贖身費,廟裡不需要這東西!」徐公沿著所說的方向找去,走了約二里左右,果然有一座土山擋路。沿著山腳往南走了一會兒,見有一條大溪岸邊松柏成行,林中有幾間瓦房,門半掩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站在那裡。
徐公仔細瞧了瞧,相貌極像義妹,但又無法完全肯定。忽然一位老翁拄著枴杖走出房來。徐公上前打了一躬問:「老先生尊姓?」回答說:「姓林,客人前來有何貴幹?」徐公說;「剛才見到一樁異事,所以冒昧向你請教。」老翁說:「什麼事?」徐公指著幼女說:「這小女兒是我外甥女,怎麼到了這裡呢?」老翁有些驚詫,愕然良久才說:「既然是先生的外甥女,為什麼要賣給人家作婢女呢?」徐公告訴他是被人騙賣的,請准許用雙倍價贖回去。老翁不答應,說:「這女兒並不認你是她舅,你怎麼能冒認呢!」
徐公無法駁倒老翁的說法,想先回去告訴義妹再來,又怕中途生出變故,想來想去沒有好辦法,正在無奈之際,忽然一位年輕人從裡面走出來,正是徐公在蘇州的老相識,見了徐公就說:「先生幾時回府的?是從哪兒來的?」徐公把原因告訴他。
青年人指著老翁說:「他就是我父親。」又對老翁說:「這位先生就是兒所提到的那位樂於助人之急的徐上舍啊!」老翁驚喜,放下枴杖向徐公行禮,請上舍進屋,慇勤招待。徐公又提起贖女的事,父子兩人一口答應。青年走進裡屋,拉著小女和賣身契出來,交給徐公。徐公見契約上署著她叔的姓名,和老僧那份契約一樣。徐公就拿出銀子說:「一半用來贖外甥女,一半用來為老先生祝壽!」父子兩人堅持不收,徐公不同意,說:「你們允許我贖回外甥女,已深感你們厚重的情誼了,若不收下贖金,我心怎麼能安呢!」把銀子放在桌上,就領著小女回到了家裡。
一家人高興得難以言說。徐公又為外甥聘請老師訓讀。孩子十分聰明,每天能讀會幾十行。
徐母意外得到一個女伴,朝夕噓問寒暖,又見這對小孫孫聰慧秀麗討人喜歡,十分高興;而張氏既賢淑又柔順,沒有絲毫作臉作色的嫉妒心情。見此情景,徐公甚覺寬慰,就決定動身去蘇州。
渡過錢塘江來到杭州,準備取道嘉興,船行至西水驛靠岸過夜。睡夢中見一老一少兩位讀書人,登船前來拜見,感謝說:「承蒙先生保全我內人的貞節,讓她母子女團圓。我父子已向天帝上疏陳請,給先生以高科和貴子。先生宜急速返回杭州參加鄉試,天榜已定,先生將中高魁,不要再去蘇州了。」徐上舍笑著說;「要想中舉,必須學作時文,我生平根本不知時文是什麼東西,怎能考中!」老者說:「這事不難。明天中午,請先生停船等在這裡,會有一個賣舊書的人經過,先生就把這些舊書買下。其中有二冊手寫稿本,都是我平生所作,今年科考的詩文題目都在裡面了,不必擔心會交白卷。」徐公醒來,感到詫異。
天亮,船工準備解纜啟航,忽然起了大風,只好等待。徐公無聊,站在船頭眺望,到了日當中天時,果然有一人拿了十幾本舊書,叫嚷著出售。徐公想起夢中之事,就花了百文錢買了下來,果有抄本二冊,讀了一下,似乎就是所謂的時文體,書末都是五言律詩。心中暗想,夢竟然應驗了,應該先把這些文章記熟,不如掉轉船頭回杭州去。忽然又自我嘲笑說:「世上哪有不讀書而能考中舉人的事,別招人戲弄了!何況鄉試二場三場須寫經文筆論,這兩冊之中未必都有,怎麼能堅持到終場呢?」於是決定待風停息後,仍去蘇州。
主意剛一拿定,忽然覺得渾身睏倦,就坐在椅子裡打起盹來。恍惚中見兩位書生又來了,說:「先生為什麼多疑?!如果擔心寫不出經文策論,在水驛西邊有一舊書店,那裡有兩本書,東邊第一本就是經文,兩頭第三四本就是策論,今年的題目就完備了,連錄遺策也都有了。請快去買回來,不要自誤了!」那少年書生拍了拍徐公的肩膀說:「請先生不要自誤!明年的會試題,也都在裡面了!」徐公醒後,更加覺得奇異,就照夢中所言向水驛的西邊走去,果然找到了所謂經策的書,買了回來,一路走一路想,心中更加拿不定主意,沒法下決心。
當時已是七月份,正是暑熱酷盛,終日汗水涔涔,無法入睡,就隨手翻閱買來的舊書,看到一本描寫考場果報的故事集。其中有說到科考交白卷而中舉的事,心有所動,想:「我真能像夢中所說的那樣,類似這則故事嗎?」但又不敢斷然相信,思前想後,睏倦已極,就睡著了。
剛一入夢,那兩位書生又來了,嚇唬他說:「先生如果還不相信我們,那就只有請先生的父親來了!」話音剛落,就見他父親,徐公起身迎接。他父親生氣地用眼睛瞪著他,說:「冥間極其重視科名!我恨生前沒有教你讀書。今天仰仗他們父子兩人的誠心之力,又幸蒙天帝賜你科名。現成的舉人、進士你不要,你這不肖子想要做什麼?!」徐公害怕了,說:「兒馬上回杭州,不敢再胡思亂想了!」父親說:「這樣才對!」就指著老者說:「他是你義妹的公公,這位青年是她丈夫!」徐上舍才明白過來,還想說什麼,父親打斷他的話,說:「你好自為之,讓你父親也得個封誥,在九泉之下也光彩榮耀一番!」伸手一推,徐公醒了。
等到天亮,就命船家掉頭返回杭州。到了杭州,在西湖邊找一家客店,住了下來。又請門房管帳先生把有關文章抄寫出來。沒過幾天,抄好送來了。他就帶著這些文章進了考場,所出考題果然都在裡面,於是照著抄寫一遍交了卷,竟然獲得前幾名。到了第三場,題目都對。全部考試完了,他仍留在客店等待發榜,結果真中了舉人。他參加了上賜的鹿鳴宴後,動身回家。
到了家門口,聽到妻子正在和報子(送考中喜報的差役)爭吵,她說:「我家男人在蘇州當典總,怎麼會去杭州參加鄉試哩!哪裡來你們這些騙子,想來誘騙人家錢財!」報子一聽嘩然,七嘴八舌說:「我們親眼見到你家新貴人,在至公堂簪金花領受上賜宴會。你咋說出這種話來!莫非想賴掉我們的報喜錢不成!」正在吵吵嚷嚷不可開交之時,徐上舍忽然來到,報子一見就說:「這不是那位新貴人嘛!」張氏見了問:「怎麼突然回來啦?」徐公笑著說:「先把報子打發了,再告訴你!」,於是拿出銀子重賞了報子,轉身來到母親房裡拜見母親,一家團圓。
徐公向全家老少,一一敘述了如何去應試及怎樣中舉的詳細經過之後,對義妹又仔細地描述了夢中所見一老一少兩生的外貌,義妹流著淚說:「確是我公公和丈夫!」張氏搭話說:「夫君可知道天道是近還是遠?」徐公問:「什麼事?」義妹說:「那個不是東西的小叔,知道兄去蘇州後,就借宗祀之事,上門來要我這一兒一女,胡攪蠻纏了多次。一天他夫婦倆又一起來,還未進門,忽然雷電交作,兩人被追到市中心,面對面跪在地上,渾身燒成黑炭一樣,死了!」徐公也感慨嘆息,稱奇不已,問:「那麼房屋財產怎麼樣了?」都說不知道。
第二天,徐公前去拜見縣令,詳細述說了義妹之節烈和她母子女被小叔拐騙欺侮的經過,並請求縣令為她清理家財,縣令答應了。當時還有田產幾十畝和住房被族裡人佔據著,經清理之後,歸還了義妹。
第二年,徐公又去省城參加會試,竟然聯捷,被任命為知縣。他妻子張氏也接連生了五個兒子,個個都很有出息,長大後全部登科。徐的外甥在廿歲時也聯捷考中進士。兩家聯姻不絕,至今仍是山陰縣的望族。
坐花主人說:「若說不懂科考寫文制藝的人想在考場競爭中獲勝,按理實是絕無可能的。但是這樣的事卻竟然發生了,這難道不是胸襟宏大做出了超出常情的善事的人,才能意外獲得的善報嗎!若能做到夫賢妻不妒,終必獲得大有出息的兒子光耀門庭。苦守貞節之母,亦有幸獲得皇上頒賜的鳳誥。那禽心獸行的一對夫婦,突然遭到雷殛(ji),相對而跪,死在大街之上,這箇中的懲惡揚善,就道理而言,的確應該!然而,那位成全別人的子嗣而又拒不受酬金的老僧,其高尚的品德,又超出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