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漢兵馬俑博物館收藏有一塊「親迎圖」東漢中期畫像石,是目前所見唯一反映漢代婚俗中「親迎」場面的一幅漢畫,內容獨特,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親迎圖
徐州漢兵馬俑博物館收藏有一塊「親迎圖」東漢中期畫像石,是目前所見唯一反映漢代婚俗中「親迎」場面的一幅漢畫,內容獨特,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筆者不揣淺陋,對畫像所反映的漢代婚姻儀式及觀念做初步考釋,以求教於方家。
此塊畫像石為石灰石質,橫幅單畫。畫面中間為男女二人縭帶相結,雙手相執。新娘身後為送親隊伍,其中一人吹篪,一人吹笙,兩人之間似為二幼童。最右側為女方家住宅,屋頂飾一飛鳥。女子父母在門前目送出嫁女兒走遠。新郎身後有一侍者緊隨,左側為男方家住宅,門口當為新郎父母張望相迎。廳堂外刻畫母雞餵食雛雞場景。四周飾祥雲,烘托了歡樂、喜慶的氣氛。畫面上、左、右三側飾斜線紋,下方飾帷幔紋。整幅畫面生動再現了漢代親迎場景,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
畫面中,迎親送親隊伍的規模都比較小,雙方廳堂均為比較簡單之建築。建造畫像石墓必須以一定的經濟實力作為基礎。由此可以推斷,墓主人應該是殷實的富裕之家,畫像所反映的是漢代中下層社會的生活狀況。
婚俗,先秦時期稱「昏俗」。《說文》解釋「婚」字:「婚,婦家也。禮,娶婦以昏時,婦人陰也,故曰婚,從女,從昏, 昏亦聲」。「娶婦以昏時」,反映了一種古老的習俗。先秦婚儀分為「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親迎」等步驟,謂之「六禮」。漢代婚儀基本上仍遵循古之六禮,西漢時潁川太守韓延壽召郡中長老為鄉里所信向者數十人,「因與議定嫁娶喪祭儀品,略依古禮,不得過法」。(《漢書·韓延壽傳》)當然「六禮」是經過儒家理淪加工和歸納的提法,與實際生活可能存在差異,未必處處契合,但就一般人家婚姻而言,相親、定親、成親的環節還是要有的,其中「親迎」是最重要一個環節。
「親迎」即新郎親自把新娘迎娶回家的禮節,今稱為迎親。「親迎」之禮,《儀禮·士昏禮》謂「主人爵弁、糹熏裳、緇 ,從者畢玄端,乘墨車,從車二乘,執燭前馬,婦車亦如之,有衤炎」。可見先秦的「親迎」,是在黃昏時分,新郎穿著黑色的禮服,前去新娘家去迎娶。《詩經·豳風·東山》:「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描寫一位隨周公東征的戰士,在回家的路上回憶迎婚的場景:他乘車親迎,她娘家親人為她施衿結巾兌,反覆叮嚀。《周易·屯第三》曰「屯馬班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乘車迎親原是原始社會搶親習俗的遺留。
漢代「親迎」情況可從漢文獻得知一二。在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可以看到東漢中下層社會婚禮的基本過程。劉蘭芝被迫歸家後,在父兄的逼迫下,被迫應允府君的求婚,府君公子便打算「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佈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準備帶大量禮物和大批隨從前去親迎。蔡邕《協和婚賦》「嘉賓僚黨,祁祁雲聚,車服照路,驂馬非如舞,既臻門屏,結軌下車,阿傅御豎,燕行蹉跎」,描繪親迎歸來的盛況,雖非是普通人家婚禮情形,但反映出在東漢的「親迎」中,有大量車馬相隨。從文獻中,已看不到先秦那種男子乘馬執弓,赳赳昂昂前來迎妻的情形。
此圖所見親迎場面中,迎親、送親的隊伍皆為步行,且人員很少,亦無車馬相送。漢代已經形成了封建社會的一夫一妻制,原始搶婚習俗的記憶已逐漸模糊,日益遠去。新郎不再乘馬親迎已成為漢代的一般禮俗。以常理推之,新娘多少會有些嫁妝。即便貧如氓者,「以我賄遷」,也是用車子拉了新娘的嫁妝。因此在漢代,新郎以車迎娶新娘應該還是比較普遍的情況。這幅畫面無車馬相送,可能是因畫像石彫刻具有藝術抽象的一面,並非完全按現實刻畫,不遺漏任何細節。
此圖中另一個突出的情形是,女方身後送親隊伍以樂相送。在文獻中,可見漢代慶賀婚禮的盛大場面。《鹽鐵論·散不足》曰:「今富者仲鼓五樂,歌兒數曹,中者鳴竽調瑟,鄭舞趙謳。」描寫的是有錢人遇到喜慶事,鐘鼓齊鳴,琴瑟並彈,跳舞唱歌的情形。酒宴慶賀,歌舞助娛是婚禮中常見的場景。在送親途中以樂相送,亦在情理之中。這幅畫像正補充了文獻記載的不足。而在先秦時期的婚禮中是不舉樂、不慶賀的。《禮記·郊特牲》曰:「昏禮不用樂,幽陰之義也,樂,陽氣也。昏禮不賀,人之序也。」孫希旦《禮記集解》「序,謂相傳之次第也。昏禮舅姑授婦以室,子有傳重之端,則親有代謝之勢,人子之所不忍言也,顧不賀。」可見先秦婚禮含有對父母老去的憂哀之意,是不用音樂相送或慶賀的。此幅畫中反映了漢代以樂送親的事實,這相對於先秦婚禮是個很大的改變,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由不舉樂到以樂相送、相賀,反映了漢代人們對婚姻的不同心態和對禮樂的不同認識。
漢代處於封建社會的早期,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生產力,充溢著積極向上的精神。「婚姻協而莫違,播欣欣之繁祉。良辰既至,婚禮已舉,二族崇飾,威儀有序」,(蔡邕《協和婚賦》)在漢代人的眼裡,婚姻是締結二姓之好的喜事。比之於先秦人,對老者的憂哀之意已被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和對現實生活的享受所消解。漢代婚禮中的以樂送親、賀親,正反映了漢代人的這種心態,反映了漢代婚俗中享樂性和世俗性的因素,也包含了對生命、生活的熱愛。
《禮記》:「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蓑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婚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食饗,所以下交接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先秦時期的音樂是貴族化的,而到了漢代,音樂逐漸走進了平民的生活。禮樂不僅僅是統治者移風易俗,教化封建倫理道德,維系統治的工具,也是平常百姓滿足自己情感表達及審美需要的重要途徑。畫面中音樂因素包含了如是的社會變遷。
漢代人情感的熱烈和對愛情的執著可從文獻中得知,有所謂「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的比喻,也有「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重誓。而這塊畫像石即真實、生動地再現了漢代民間社會的這種情感追求。墓主人特意把婚禮喜慶的場景刻在墓室裡,與自己長相伴,首先反映的就是他/她夫妻恩愛,對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同時也透露出彫刻畫像的民間藝術家創作時的喜悅之情,反映了漢代民間在婚姻關係中的情感訴求。畫面中新郎、新娘為縭帶相結,雙手相執的形象。「縭帶相結」寓意夫妻二人永結同心,連為一體,所謂「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是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連理枝在漢代是愛情的象徵,辦為「結」的形象,寓意夫婦結為一體。《禮記》載「共牢而食,合巹而酯,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也」,也是夫妻二人合為一體之意,但兩相比較,縭帶相結是一種固定化的意象,沒有形成禮儀,更重於情感、精神的結合,後者已為固定禮儀,更注重夫妻在社會生活責任中的一體性。畫面中,雙手輕攜表達的應該是「執子之手,與彼偕老」的真摯感情。相對於漢代以後的封建社會,他們流露出更多情感開放和自由。
以上提到漢代人在婚姻關係中對感情的追求,這是具有時代特徵的。同時在漢代人的婚姻關係中,等級性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王充說「富貴之男娶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王充:《論衡·骨相篇》)在封建土地所有制基礎上形成的等級、尊卑、親疏劃分在漢代是廣泛存在的。賈誼所說,「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班固:《漢書·賈誼傳》)是漢代狀況的真實寫照。漢代婚姻講究門當戶對,漢制規定,與公主結婚的必須是列侯,民間也是相近的地位才能結婚。經濟地位差距較大的家庭之間一般是難以締結婚姻關係的。如《漢書·陳平傳》陳平家境貧寒,向婦人求婚,屢遭拒絕,「莫肯與之」。《風俗通議》收錄一例,「汝南周霸字翁仲,為太尉掾。婦於乳舍生女,自毒無男,時屠婦比臥得男,因相與私貨易。」十餘年後,屠婦家的女子遂嫁為賣餅子婦。可見漢代婚姻之—般狀況。
此畫像中,兩側廳堂規模基本相當,反映出雙方的經濟地位相差無幾,是漢代婚姻中門當戶對觀念的直觀體現。在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相當的背景下,雙方易於形成較為平等的關係。此幅畫像中,能感受到男女雙方平等的氣息,應該有兩家經濟條件近似的因素。
畫像中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男方廳堂右側,刻畫母雞餵食雛雞的場面,惜子之情,殷殷可見。餵食圖景與「親迎」的婚禮儀式是有內在聯繫的。兩漢時期,人們結婚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生育、繁衍、傳宗接代。漢人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小農經濟下,勞動力是社會再生產的重要條件,人丁的興旺,香火的延續,是家庭、家族實力的保證,對於維持生產具有重要意義。桓譚把「子孫眾多」列入「五福」(桓譚:《新論·辯惑》)之中,漢鏡銘中也多見諸如「宜子孫」、「子孫益昌」、「保子宜孫」等吉語,體現了漢代多子為福的觀念。另一方面,幼雛接受母雞餵養,承受養育之恩,當反哺,當報恩,實則亦含教化孝道,敦促家庭和睦之意。漢代家庭是贍養老人的基本單位。「孝」關係到社會穩定,反映了父權制社會中小農經濟的道德要求。
綜上,此幅「親迎圖」反映了具有漢代時代特徵的婚禮風俗和婚姻觀念,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以上看法,希望得到專家的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