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灃也曾是攝政王
有些人只有等他不在了,才能感覺到他的重要。比如我們總說慈禧這不好那不好,說她喪權辱國,驕奢淫逸,阻礙變法,被外國人打得抱頭鼠竄,但是仔細想想,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她依靠著改革開放(洋務運動)和開啟政治體制改革(推行新政),努力延緩清王朝的死亡時間,能做到如此,也算是一時豪傑。就在慈禧死後不到三年,被她如履薄冰維持了40多年的愛新覺羅的家天下,就被她的繼任者——攝政王載灃給敗光了。
載灃似乎就是上天派給革命黨的禮物,他上任三年表面上勵精圖治,推行了很多政策,但這些政策在後世看來,卻無一不是為清王朝的覆滅所埋下的伏筆。但如果僅僅用「敗家子」來形容載灃,恐怕也不合適。他雖是一個標準的太子黨,但他的上位,也並不是完全因為他出身於當時清王朝第一家庭。18歲那年,載灃接受了一項艱鉅的外交任務——出訪德國,為當年被義和團殺死德國公使一事,向德國皇帝道歉。這本是一件屈辱難堪的使命,但載灃卻完成的出奇的漂亮。不卑不亢,據理力爭,維護了大清的尊嚴和朝廷的臉面,還和德國皇帝談笑風生,水平不知道比當時的那些朝中大臣高到哪裡去了。回國後,談起兄弟在德國時,德國皇帝親授他的軍政大事的經驗,也是頭頭是道,動輒整軍備武,要加強皇室對軍隊的控制云云。
載灃的出現,對於當時那些清朝的死忠粉絲來說,似乎是讓他們找到了人生的希望,世界上有能力又忠於朝廷的太子黨,如果載灃不算,那就真沒有了。在他們看來,敢在帝國主義列強面前說幾句硬氣的話、維護了朝廷的臉面的載灃,無疑是能帶領他們走向大國崛起的未來領袖。
如果說幾句「吃飽了沒事幹的外國人」這樣的話就可以帶領國家崛起,那麼這個世界應該是屬於內賈德的伊朗,薩達姆的伊拉克和今日朝鮮的。幾年後,就是這個曾被人寄予厚望的載灃,愚蠢的一步步葬送了清王朝。載灃並不是一個先天的草包,出使德國的表現比那位不敢當面站起反駁日本市長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南京官員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他的愚蠢體現在他和張之洞的一次談話上。
1909年,清朝最後一位柱臣張之洞死前,曾和載灃關於一位官員的任免有過一次談話。張之洞說:「老百姓不願意,恐怕會激起民變啊。」載灃說:「不怕,咱手裡有槍。」張之洞長嘆一聲:「沒想到竟然聽到了這種亡國之音啊!」
說這段話的時候,是在辛亥革命前兩年。兩年,放在歷史中看,應該算是革命的前夜。本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時候,這位站在風暴中心的統治者還在自信滿滿手中有槍,心裏不慌。可見,當政者經常比我們想像的要遲鈍和愚蠢,他們不知道時光不等人,兩年也足以翻天覆地。載灃的愚蠢,就在於他過分迷信武力。
從表面上看,載灃對武力的迷信也是很有道理的。庚子國難之後,清王朝加快了軍事改革的步伐,淘汰了所有的舊練勇,重新在各省都訓練了新軍,全部以西法訓練,全部西式裝備。這些軍隊在規模和質量上都十分牛逼,而且貌似名義上都是忠於中央的。雖然袁世凱當年的北洋軍可能不那麼保險,但一來袁世凱已經削掉了兵權,他手下的那些將領也都還在忠心耿耿的為清朝賣命,二來,北洋軍也不過佔全國兵力的1/3,大部分新軍還是掌握在中央手裡的。而且,新任命的軍事官員,都是清一色的滿清貴族。有這樣的軍隊在我手上,只要洋人不打過來,國內的屁民,誰敢反抗?
但是,歷史就是很愛開玩笑。推翻清王朝的武昌起義部隊就是來自於他信心滿滿的湖北新軍,武昌起義成功後,南方各省都一槍未放的宣布獨立,載灃傲嬌的「有兵在」的宣言,怎麼看都像是個笑話。整個清王朝的覆滅過程是很平和的,僅僅在武漢地區爆發了幾次戰鬥。朝廷辛辛苦苦斥巨資練成的新軍,沒為保衛天朝放上幾槍,就全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歷朝歷代的末世統治者都覺得我手裡有槍,就壓迫你老百姓了能怎麼著?誰都覺得自己怎麼看都不像亡國之君。但是,他們都沒有想過,一切王朝的崩潰之時,從賬面上看,反對派的力量從來都遠遠小於統治者的力量。如果純粹迷信「有兵在」,那麼中國到現在都應該是秦朝呢。陳勝吳廣起義的時候是怎樣的實力對比?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民間想找把武器都難。而秦朝軍隊呢,不僅有百萬之眾,而且還是剛剛掃平六國,北擊匈奴的虎狼之師。一切認為憑藉手裡有槍就能胡作非為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統治者都是蠢不可言的。
中國的歷史更替是怎樣一個過程?說起來還是很規律的。從秦朝以降兩千年,每到王朝末年,從上到下的官員必然嚴重腐敗(由於集權體制下缺乏制度的監督,這種腐敗乃至越來越腐敗的現象是每朝每代隨著時間的推移都不可避免的),腐敗就要盤剝民眾,越來越腐敗就會盤剝的越來越厲害,而且腐敗會帶來不公,不公的最大受害者又會是民眾,這樣,當有一天某地受災了,腐敗的官員依然在盤剝民眾,或者長久的剝削讓民眾實在活不下去了,達到「反亦死,不反亦死」的時候,民眾就起來造反了,這就是一次次的農民起義。值得說的是,中國的古代史被稱為一次次農民戰爭的輪迴,然而中國的農民起義雖多,且幾乎每個王朝的滅亡都是自農民起義開始,但真正從農民起義起家最後坐上皇位的只有劉邦和朱元璋。王朝的更迭分為兩個獨立的部分:瓦解舊王朝和建立新王朝。農民起義主要作用在瓦解了舊王朝,而在造成中央政府權威受損,天下大亂之後,農民起義就會被借亂世興起的地方實力派所剪滅,成為新王朝建立的炮灰。建立新王朝的過程已經無關於反抗暴政和腐敗了,就是純粹的野心家爭奪天下。農民起義是瓦解舊王朝的原動力,而農民起義的根源又在於舊王朝的腐敗與不公。這就是封閉歷史環境下的王朝更迭。
隨著文明的進步,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國與國不可能再各自封閉發展的時候,王朝末年的腐敗就已經不僅僅是官逼民反了。因為有對比,制度上的落後與先進就會有了區分。腐敗的朝廷就被另一個不那麼腐敗的政府所侵略,會喪權辱國。這時候,有知識的精英階層會開始思考,為什麼我們戰敗了,甚至連日本都打不過?因為那些國家船堅炮利又政治廉潔。為什麼別的國家船堅炮利又政治廉潔?因為他們經濟開放,崇尚科學,政治民主,法制完善。他們會發現,落後的根源在於制度的落後,這種落後的制度,不僅阻礙經濟的發展,禁錮人的思想,阻礙科技的進步,還導致腐敗嚴重,所以北洋水師雖然貌似強大,倉庫裡卻是沒有彈藥的,上行下效,官兵也必然是腐敗透頂,疏於訓練的,於是,戰敗是必然的。
這種思考越來越多,就會形成所謂的革命思潮,而只要落後的制度沒有改變,這種思潮在國內的傳播就是不可避免的,在思想比較開放的新軍裡傳播也就不可避免。因此當載灃逆歷史潮流而動,在預備立憲期滿後悍然推出了皇族內閣,反而讓革命思潮的傳播更加暢通,立憲派也對清朝的自我改革喪失了信心,於是在武昌起義成功後,那些拿著清朝工資的立憲派咨議員大多加入了湖北軍政府,這些人對局勢的穩定和民國的建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在1911年前後,革命的爆發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歷史的必然性。當然革命爆發的時間和地點是偶然的,不在1911,就會在1912,不在武漢,就會在成都。這就是歷史的偶然性與必然性。
腐敗的政府,落後的制度難以為繼,必然會崩潰,這就是所謂的歷史大勢,無論你有多少兵,多少皇族都不可阻擋。搞笑的是,在清朝崩潰的時刻,滿清的王公貴族們都沒有誓死捍衛他們革命先烈打下來的江山,捲著貪污的錢跑到租界裡當寓公的人倒是不少。他們自家的江山對他們個人的歸屬感尚且不如現實的利益來的大,何況那些原本就是為了現實利益而投機加入一個組織的一些高官?所謂一個組織、一個政黨的意志,更多的都是狐假虎威的噱頭,因為團體意志歸根到底還是人的意志,只有個人的利益完全的依附於團體之時,團體的意志才能完全操縱人的意志。而如果個人的利益可以不完全依附於團體而得到一定的保障,人就會去權衡收益和風險了。比如,如果你捲了錢跑出去做寓公,至少下半輩子無憂,但如果你站出來鎮壓革命,效忠朝廷,你可能會接受審判。這時候有多少人會為了團體的利益,而甘願個人承擔風險?就像蘇聯解體時那麼多既得利益者沒人敢站出來鎮壓反革命,清朝那些自帶乾糧的遺老遺少也沒有多少以身殉國誓死捍衛大清江山的。他們大概覺得那會是「革命低潮」吧,要積蓄力量以圖將來。毛主席鬧革命還鬧了28年呢。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只是寫到日記裡,五毛「愛國」不殉國,只是嘴巴上喊喊。這都是有傳統的。
後世講起這段歷史,很多人都會不以為然的嘲笑載灃愚蠢。但是,不要忘了,載灃也曾是攝政王,他在王位上的時候,社會上也會流傳著他各種英明神武的傳說,他所作的一切,也都會被解讀為在下一盤大棋。在清朝覆滅前,有多少人會相信他會這麼蠢?有多少人會看出他所作的舉措都是在為清朝的覆滅埋下炸彈?有多少人會相信他淡定的「有兵在」會是一個笑話?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站在歷史的下游去譏諷前人是很容易的,那時每個人都似乎擁有了一雙穿透歷史的雙眼可以做事後諸葛亮。在歷史發生之時看到他的本質,預見到歷史的潮流,才是真正的深邃。如果你僅僅因為一個人身居高位,就覺得他一定偉大光榮正確,就一定英明神武,一定深思熟慮,一定不會做蠢事,那麼不妨想想載灃,想想當年,載灃也曾是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