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以節節攀高的藝術品拍賣價格為標誌,收藏市場持續火爆。而在眾多的收藏門類中,中國傳統書畫無疑獨佔鰲頭:收藏人數最多、市場價格最高。這些傳統書畫,為什麼會如此吸引人,又承載了哪些傳統文化信息呢?不妨從一幅傳世名畫——《虢國夫人游春圖》中細細解讀。
《虢國夫人游春圖》
作者不明流傳有序
一幅作者身份不明的畫作,為何被歷代珍視,名垂中國美術史?
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的《虢國夫人游春圖》是中國美術史名作,不僅出現在各種美術史教科書和圖冊之中,還出現在郵票上、出現在飯館裡。人們似乎並不十分在乎它的年代與作者,往往籠統稱之為唐代畫家張萱所畫。張萱是盛唐之際最負盛名的貴族人物、仕女畫家,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稱他「嘗畫貴公子、鞍馬、屏幛、宮苑、仕女,名冠一時」。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老師黃小峰介紹,實際上這幅畫有「三重作者」——原作者:唐代畫家張萱;名義上的臨摹者:宋徽宗趙佶;臨摹者的實際代筆人:趙佶的某位宮廷畫師。倘若不怕冗長,可名之為「北宋佚名代趙佶摹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每一位「作者」都擁有著作權,同時又不具有著作權。這在西方繪畫中是絕看不到的,可說是中國獨特文化的產物。
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教授毛建波認為,這幅名畫北宋時曾珍藏於宣和內府,後流入金內府,南宋時疊經權相史彌遠、賈似道收藏,又經明清藏家之手,最終於乾隆年間入清內府,可謂流傳有序。而該畫作者、內容的認定,端賴金章宗完顏璟在前隔水細花黃綾上用瘦金體書寫的「天水摹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題籤,認為是宋徽宗趙佶臨摹的唐代人物畫大家張萱創作的《虢國夫人游春圖》。雖然這幅名作現在多認為是宣和畫院高手的臨摹之作,但所呈現的風格、氣息、技法諸方面與唐代繪畫的面貌相去不遠,應該可以代表唐代繪畫的成就。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此作並非描繪虢國夫人,也非游春題材,鄙意作為學術探討自然有益,而在沒有可靠的新材料的前提下,不必輕易改變古人的結論。此圖作為流傳有序的唐宋名跡中稀有瑰寶之一,藉助它可瞭解更多的唐代典章制度、生活習俗等等。
天寶遺事詩畫互證
畫作與唐玄宗寵愛楊貴妃導致安史之亂的歷史究竟有什麼關係?
毛建波說,白居易《長恨歌》描寫楊玉環由於得到皇帝專寵,乃至於「兄弟姊妹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楊國忠等三位伯叔兄弟分別擔任右丞相等高官,《舊唐書•楊貴妃傳》記載:「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而虢國夫人楊玉箏自恃美艷,尤為驕縱。唐代詩人張祜曾作《集靈臺》諷喻其「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粉黛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杜甫《麗人行》的主題也是諷刺虢國夫人。《虢國夫人游春圖》未必有諷刺性,但善於畫綺羅人物的張萱完全可能以虢國夫人為描繪對象,記錄唐代仕女的生活方式。北宋《宣和畫譜》著錄張萱作品47件,除《虢國夫人游春圖》外,還有《虢國夫人踏青圖》《虢國夫人夜遊圖》,可見張萱對虢國夫人這一題材情有獨鍾。同類題材的《虢國夫人夜遊圖》雖已失傳,但北宋大文學家蘇軾曾親眼目睹過此圖,並寫詩描述其所見:「佳人自鞚玉花驄,翩如驚燕踏飛龍……」差別主要在場景而已。
黃小峰則認為,《虢國夫人游春圖》這幅本沒有題名的畫會被冠以今天的名字,是出於北宋文人。北宋時在文人中間流傳著以「虢國夫人」為名的繪畫,或許是一件,或許是許多件。人們一般把它叫做《虢國夫人夜遊圖》,有時也叫《虢國夫人出遊圖》《虢國夫人曉妝圖》或《虢國夫人踏青圖》。我們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名稱是正確的,或許在北宋人看來,名稱並不重要。根據蘇東坡《題〈虢國夫人夜遊圖〉》詩中的描繪,《虢國夫人夜遊圖》在畫面布局上與現存的《虢國夫人游春圖》相差無幾。蘇軾戴著道德教化的眼鏡,哀嘆當時的繁華是後來「安史之亂」的預兆。
《虢國夫人游春圖》前半部
歷史人物如何對號
畫作所繪的人物,誰是「主角」,其他人又是什麼身份呢?
黃小峰表示,宋人的看法一直籠罩著我們。我們習慣於將畫中9個人與歷史傳奇人物對號入座。但學術界多年的爭論透露出,這種傳統看法不一定是事實。譬如,畫中最前面的男裝騎馬者,人們多指認是楊國忠。這乃是對唐代流行的女扮男裝之風的誤會。宮廷女子身著男裝在唐代並不鮮見。在唐代的壁畫與陶俑中就可以見到很多男裝的豐滿女性。女子身著男裝騎馬出行,在當時也不是十分稀少的事情。《舊唐書》中就記載女子「或有著丈夫衣服、鞾衫」,所謂的「丈夫」並非指女子的「另一半」,而是「大丈夫」。
《虢國夫人游春圖》後半部
毛建波介紹,《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三騎鬆散前導,後面五騎相對集中,形成前松後緊的節奏感。九人中何人為虢國夫人,主要說法有三種:第一種以徐邦達、楊仁愷先生為代表,認為後面並轡而行的兩馬之右騎乘的是虢國夫人;第二種以張安治先生為代表,認為後三騎中有一位是虢國夫人;第三種以陳育丞先生為代表,認為最前頭男裝的導引者是虢國夫人。從典章制度分析,最前頭男裝的導引者可能就是虢國夫人。唐朝養馬之風極盛,據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九記載「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匹,遂有沛艾大馬。」對馬匹的熱愛成為唐代普遍的社會風習,詩歌、繪畫、雕塑等文學藝術作品常常將馬匹作為描繪讚美的對象。李白《將進酒》云「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白居易《和春深》云「鳳書裁五色,馬鬣剪三花。」詩中述及的五花馬、三花馬,都是當時權貴騎乘的名馬,唐太宗昭陵六駿雕塑就都作三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後五馬的中心是保姆擁著虢國夫人的幼女,騎乘的是三花馬,而唯有前導者騎乘的馬匹也是三花馬,所以這位男裝者完全可能是張揚而好出風頭的虢國夫人。而中間梳墜馬髻的貴婦則可能是韓國夫人與秦國夫人。唐代畫馬名家輩出,《虢國夫人游春圖》雖歸為人物畫,而畫中的驊騮寶駿,與韓干《照夜白》《牧馬圖》中的駿馬氣息相若,都是御廄名馬一類。
美人寶馬細論「游春」
這幅只有人物的畫作,為何會冠以「游春圖」的名字呢?
毛建波介紹,雖然隋代展子虔《游春圖》的得名,也來自於畫卷隔水上宋徽宗趙佶用瘦金體題寫的「展子虔游春圖」六字,但作品的主體是自然山水,桃杏盛開,綠草如茵的場景,讓觀者能直接觀察到春天的氣息和游者的心境。史書載張萱「善起草,點簇景物,位置亭臺,樹木花鳥,皆窮其妙。」而張萱此作僅僅八騎九人而已,並沒有直接表現春天的景致,為何金章宗會冠以「游春圖」呢?審視留存至今為數不多的唐代人物畫,不難發現唐代人物畫雖然鼎盛,但很少描繪背景,而是通過場景本身直接呈現主題。在此作中張萱就是用「繡羅衣裳照暮春」的手法體現主題的。畫麵人物衣衫的輕薄鮮麗,馬蹄的輕舉緩步,讓觀賞者感受到鳥語花香,春光明媚。唐代風俗,農曆三月初三是「上巳節」,大家結伴聚會、踏青,官府還撥付專款,供百官遊樂,以至全城出動,熱鬧非凡。作品有可能描寫楊氏三姐妹在上巳節結伴騎馬出遊,踏春尋芳。
黃小峰覺得,在《虢國夫人游春圖》面前,任何人都不會忽略畫面最大的一個特質:寶馬與美人。在畫中,寶馬成為美人的坐騎。柔弱的女子熟練地控制著彪形的駿馬,使得畫面中的女性氣質平添了一股剛強的野性。我們可以想像一下,身著齊胸長裙,上馬時需要十分小心,得把裙腳理順。上馬之後,快如閃電的馳騁應該是不行的,得緩轡行進。正裝騎馬的女性所需要注意的更多是儀錶,這大概也就是為何我們在《虢國夫人游春圖》中看到的是緩緩的馬步和矜持的姿態。盛唐以來,隨著女性騎馬的限制越來越少,貴婦人騎馬出遊逐漸成為一個流行的藝術題材,是身份的象徵。到了後世,這種景象再也看不到了,美女們掩藏在轎帘下面,偷眼看世界。《虢國夫人游春圖》的時代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