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至近代,閨閣詩人輩出,其中最有名的當屬顧春。顧春(1799—1877),字梅仙,號太清,原姓西林覺羅氏,故也署西林春,滿洲鑲藍旗人。
有關顧春與同時代傑出詩人龔自珍之間的所謂「戀情」,自晚清以來一直盛傳於文壇,以致成為曾樸所作著名小說《孽海花》的素材。小說將顧春與龔自珍的「一夜情」描寫得繪聲繪色,頗為香艷。學者們雖然對此種筆法不以為然,卻也對龔自珍集中的某些曖昧詞句暗自生疑(見奚彤雲《顧春詩詞評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然而真正用心讀過顧春詩詞的人,卻大多不易相信這種傳說。近代著名詞學家況周頤曾說:「言為心聲,讀太清詞可決定太清之為人,無庸齗齗置辯也。」
1、西林覺羅氏之後,後改姓顧
顧春的祖父是清代大學士鄂爾泰的侄子鄂昌。乾隆二十年(1755),鄂昌因其門生胡中藻文字獄受牽連獲罪賜死。顧春一出生便備遭冷眼。其祖母便將她帶到蘇州養大,為避忌和祖父鄂昌的關係,遂改姓顧氏,呈報宗人府時,假托為榮府護衛顧文星之女,於是世稱顧太清。她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三四歲時,即由祖母教字,六七歲時又為她專請老師教文化。因顧太清是女流,學習不為科考赴試,故專攻詩詞歌賦。她自幼不纏足,天資絕美,又有天賦,時作男兒裝,填得一手好詞。
顧春的婚姻並非來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力爭到底的結果。丈夫奕繪的祖母是鄂爾泰子鄂弼之女。由於有這層親戚關係,顧春得以出入王府,與奕繪相識並相互傾慕,但因顧春為「罪臣之女」,卻遭到反對,經過抗爭,他們終成眷屬。顧春婚前生活在家族沒落的陰影中,嘗盡人間辛酸,但婚後卻漸入人生佳境。奕繪是清高宗乾隆第五子永琪之孫,17歲襲爵貝勒,既是貴冑子弟,又是一個博學風雅人士。他工詩詞,善書畫,於儒、釋、道、醫、天文、數術等廣有涉獵。顧春受過家學熏陶,與丈夫以詩詞唱和,也輕鬆快意。在丈夫的影響下,她習畫作詞,貝勒府的豐富藏書和各種名家繪畫藏品為她提供了入門的途徑。對名家名作的潛心研習,使她對繪畫藝術的理解逐漸加深,為日後的題畫詩詞創作奠定了較高的起點。
2、中年寡居,填詞成了精神寄託
顧春除了潛心於詩詞、繪畫創作外,還喜歡遊覽山水,親近自然。她經常和奕繪聯騎出遊,北京城郊的許多寺院、名勝都留下了二人的身影。他們在大好河山中,既陶冶了情懷,又留下詩詞佳句。但是美好的時光僅過了十幾年,道光十八年(1838),年僅40歲的奕繪便突然病逝,使顧春再次跌入生活的低谷。
禍不單行,三個月後,她和丈夫所生的兩兒兩女又被婆婆毫不留情地逐出府邸。這場風波也許與當時的家庭結構有關。奕繪的正夫人妙華,在8年前(1830)去世,留下一子二女,長子載鈞對顧春或許早已心存芥蒂。奕繪病故後,他襲爵貝勒,與同父異母的弟妹們不能和睦相處,處處違背未亡人的意願,其挾太夫人之勢逼迫顧春出邸的可能性極大。他如此不恤親情,是否與聽信龔、顧「戀情」傳言有關,也留下了猜測。離開貝勒府後,顧春變賣了首飾,租得一宅,在小兒女的啼哭聲中艱苦度日。但從第二年春天起,她便不再閉門索居,開始與一班相知姊妹頻繁聚會,相互酬唱,以此化解心中的悲痛。與顧春交往的女性,多是杭州在京為宦者的內眷,其中德清許宗彥的兩個女兒延錦(字雲姜)、延礽(字雲林)以及瀋善寶等與她最為相投。她和姐妹們一起賞花、聽琴、遊山、訪寺,並一起填詞作詩。在這年秋天,她們還成立了「秋紅吟社」,同題吟詩,同調填詞,在中國女性文學史上留下一道亮麗的風景。
3、筆下清新,與納蘭性德並稱
顧春一生寫作不輟,涉及詩、詞、小說、繪畫等創作,尤以詞名重文壇。
《名媛詩話》說她「才氣橫溢,援筆立成。待人誠信,無驕矜習氣,唱和皆即席揮毫,不待銅缽聲終,俱已脫稿」。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謂其可與納蘭性德並稱:「曩閱某詞話云:‘本朝鐵嶺人詞,男中成容若(納蘭性德),女中太清春,直窺北宋堂奧。」其詞精工自然,略無刻畫痕。尤善構架意境,切近真情實景。「近代女性詞家,南有吳藻,北得顧春,可謂雙峰聳翠,閨苑不寂寞也」。顧春《天游閣集》中既有題畫詩,也有題畫詞。其題畫詩代表作主要有《題李晞古秋涉圖》《題春山霽雪石畫》《自題梅花便面》《題倪雲林清閟閣圖》《寄古春軒老人自畫菊花》等。先看第一首:
亂石枯籐積水邊,疏林葉淨晚秋天。
寒灘欲濟無舟楫,如此風波不可前。
李晞古,即南宋著名畫家李唐,善畫山水人物。此圖寫秋日徒步過河。顧春觀畫既賞其畫,又投入自己的思想感情,她為畫中蕭瑟淒涼之景所打動,不免為深秋過河的行人擔心,於是對他發出不可前行的勸告。此詩前兩句寫景,突出衰颯之境,是鋪墊;第三句點題目之「秋涉」;結句突然一轉,生出新意。這正如其友人瀋善寶所評:「太清詩結句最峭。」(《名媛詩話》卷八)其《題春山霽雪石畫》取材頗有特點。「石畫」,得名於石上紋理天然形成的畫。由於它並非真畫,呈現在觀賞者面前的景物似是而非,往往需要人的想像來補足。這便為詩人題畫留下了無限空間。其詩是:
碧山如畫自天成,陡澗春融雪後冰。
昨夜東風吹夢醒,曉霞烘染一層層。
詩中所寫緊扣「春山雪霽」四字,首句寫碧山如畫,渾然天成,應「石」字;第二句寫春日雪融,山澗水滿,點「春」字;結句寫朝霞滿天,點「雪霽」。而最耐人尋味的是第三句,東風吹醒了冬眠的大山,如曉夢初覺,看一切景物都很模糊,意境蒙矓。這正是表現石畫景物不確定性的恰切手法。另一首《自題梅花便面》也是好詩:
風帷小影抱寒梅,忽訝低枝近水開。
不許飛花驚鶴夢,月明人逐暗香來。
此詩化用宋代詩人林逋「梅妻鶴子」之典和其詩《山園小梅》詩意,渾然無跡,並用擬人手法寫梅,既有詩人的感情投入,又賦梅花以生命,頗為巧妙。
和題畫詩相比,顧春的題畫詞更具特點,其佳作主要有《江城子·題日酣川靜野雲高石畫》《步蟾宮·自題畫扇》《金縷曲·自題聽雪小照》《醉翁操·題雲林湖月沁琴圖小照》《淒涼犯·題〈秋窗染翰圖〉》《惜黃花·題張孟緹夫人〈澹菊軒詩舍圖〉》《早春怨·題蔡清華夫人〈桐陰仕女圖〉》等。先看《金縷曲·自題聽雪小照》:
兀對殘燈讀。聽窗前,蕭蕭一片,寒聲敲竹。坐到夜深風更緊,壁暗燈花如菽。覺翠袖,衣單生粟。自起鉤帘看夜色,壓梅梢,萬點臨流玉。飛霰急,響高屋。
亂雲堆絮迷空谷。入蒼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多少詩情頻到耳,花氣薰人芬馥。特寫入,生綃橫幅。豈為平生偏愛雪,為人間留取真眉目。闌干曲,立幽獨。
這首自題畫詞著重寫「聽」、「看」和「想」,先是寫聽雪,「寒聲敲竹」,暗寫雪;再寫看梅,「壓梅梢,萬點臨流玉」,也是寫雪,而不點「雪」字;最後是想像中的場景:「亂雲堆絮迷空谷。入蒼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這又把「雪」與「梅」融為一體,雪之清淨,梅之芳潔,寄託了詞人淡泊高雅的情懷。然後把「聽」、「看」、「想」中一切景與情都落到詩和畫上。而結尾處一點,點出「雪」字,則豁然開朗,境界全出:「豈為平生偏愛雪,為人間留取真眉目。」「雪」可以使一切醜類無處遁形,「雪」可以還人間的清白,「雪」更可以透出一個人的美好節操。到此,全詞的意境陡然提升,使我們似乎看到了這位女詞人冰清玉潔的襟懷。此詞旨雅意遠,切近真情真景,我們不僅可以看出宗室才女的生活情狀,而且反映了她高雅脫俗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