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塵封古卷,狂風落殘蓮。多少荒唐事,作怪在人間。作為全民功課,作為句句真理,背語錄也是那個荒唐年代的一部分。所謂「一句頂一萬句」,即指這類語錄。
(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1979年,相聲《如此照相》風靡全國。其中有情節道:「凡到我革命照相館,拍革命照片的革命同志,進我革命門,問革命話,須先呼口號,如革命群眾不呼革命口號,則革命職工堅決以革命態度不給革命回答。致革命敬禮。」
「為人民服務」,同志,問您點事。
「要鬥私批修」!你說吧!
「滅資興無」,我照張相。
「破私立公」,照幾吋?
「革命無罪」,三吋的。
「造反有理」,您拿錢!
「突出政治」,多少錢?
「立竿見影」,一塊三。
「批判反動權威」!給您錢。
「反對金錢挂帥」!給您票。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謝謝!
「狠鬥私字一閃念」!不用了。
「靈魂深處鬧革命」!在哪兒照相?
「為公前進一步死」!往前走!
「為公前進一步死」,我這就完了?那也不許「為私後退半步生」!
有一笑話:一青年要結婚,去供銷社買糖。
青年:「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要買五斤糖果。
售貨員:「要鬥私批修」,買這麼多糖果作什麼?
青年:「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我準備結婚用。
售貨員:「抓革命,促生產」,農忙結婚影響生產。
青年:「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婚期都定下來了。
售貨員:「要節約鬧革命」,只能賣給你三斤。
青年:「要文鬥不要武鬥」,我就要五斤。
售貨員:「革命不是一團和氣」,別說了,賣給你四斤。
青年:「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賣給我五斤吧。
售貨員:「我們都是一條戰壕裡的戰友」,好吧,賣給你五斤。
還有一笑話:一對農民夫婦發生口角,男方扯著女方去公社離婚,找到秘書。
男方:「下定決心」,我倆離婚。
女方;「排除萬難」,在過幾年。
秘書:「抓革命,促生產」,你倆的事,我不管。
公社書記一聽,忙上前道:「路線是個綱」,有事好商量。「紅軍不怕遠征難」,麥收過後在來談。
此為文藝作品,其中多存虛構成分,但藝術是生活的一面鏡子,是歷史的一個隱喻,是眼前的一幕活報劇,現實主義中的荒誕,比荒誕派還要荒誕。身處荒誕,根本無法覺察荒誕的狀況,不以荒誕為可笑,正如未富裕之前,生活貧困者不以貧困為貧困,未充實之前,精神匱乏者不以匱乏為匱乏。陷於巨力漩渦,人格喪失,個性毀滅,所有人都在適應荒誕,唯恐落後,現在連小孩子也能看穿的把戲,當時除一人之外,所有人都是正經八百,堂而皇之。蒙田說「人的眼睛無法看見自己身後的影子」,其實在紅太陽的光芒照射下,眼前連影子也消失了,白茫茫一片好乾淨。
許多人的文章裡也記錄有此般荒誕。李瑞環《學哲學、用哲學》回憶:「許多事情,今天看來非常的離奇、荒謬、可笑。有個人被打為反革命分子,理由是他擦屁股的報紙上有領導人的名字。當時做早操要喊口號,一些地方規定,聽到向左轉的口令要喊‘毛主席萬歲’,聽到向右轉的口令要喊‘打倒劉少奇’,有人喊錯了,就成了現行反革命。」還有將列隊時的「向右轉」,改為「向左轉」的,因「左」才是革命,但「向左轉」三次,才能轉到位置。
雷頤年輕時曾服役空軍,其回憶:「文革」時,飛機上天之前,
飛行員要報:「起飛,沿著主席革命路線前進!」
地面喊:「用毛澤東思想佔領天空,前進!」
兩機交匯,這邊說:「為人民服務,我需要爬高300米!」
那邊回答:「為人民服務,你可以爬高。」
他在《避免體制性荒誕》一文中道:「在文革高潮時,
規定開始點火時座艙端不能喊‘點火了’,必須改喊‘打倒劉少奇’,
如果點火成功,機尾端的應答是‘打倒了’;
如果不成功,則回答說‘繼續打倒劉少奇’。
有一次,點火不成功,站在機尾的機械員是個新兵,一時緊張,竟連連喊道:‘打不倒劉少奇’、‘打不倒劉少奇’。」
事過境遷,有人擔心背不出語錄怎麼辦,不用擔心,人人都能謅幾條。那個年代,除了毛的書,天下書皆禁。有人說其利用公權力發行自己的「紅寶書」,公款購買,稿費自得,不全對,當時魯迅的那些充滿火藥味的文章,也可部分閱讀。廣播裡開口閉口最高指示,報紙上還將他老人家的話在文章中以黑體字重標凸顯,領導的講話滿是引用,語錄歌到處傳唱,牆面標語、郵票票面、筆記本封面、介紹信抬頭無一不是這類語錄,語文外語所學是語錄,數理化演算題前也不離語錄,早請示晚匯報、忠字舞語錄操的內容也語錄,耳聞目染,潛移默化,豈有不會者。倒背如流、活學活用者比比皆是。但也有笨人,絮絮叨叨,丟三落四,若遇到對立面在底下恣意找茬,麻煩可就大了。
有報導對薄某領異標新,即席背誦毛的《紀念白求恩》讚嘆不已,「語調渾厚有力,全場掌聲熱烈」,對那一代人而言,這算什麼。古人云:「此生若不為讀書,何以遣生涯?」誰說我們不讀書,我們讀的是毛主席的書。在我的表述中,每每似口頭禪,會不自覺地帶出幾句語錄,毒素般令人陣陣噁心,我試圖脫胎換骨遠離之,無奈魔鬼纏身,已然思維方式。而我半路補記的唐詩宋詞、性靈筆記等等,又每每張口結舌,時有遺漏,然我體內的垃圾,先入為主位,序長不序優,怎麼也無法排出,不肯騰出有限的空間,縱有耽文藝如嗜欲、以古人為朋曹之志。不善飲而喜與人飲,先前藉助酒興,一首長詩能結結巴巴誦個大概,如今記憶力急退,雖知詩而不能口出,喝趴下也難繼片段。月白風清、忘無可忘時,童子功的語錄還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