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代值得留戀嗎?
涉及政治的文章,我是向來不寫的,因為衷心地厭惡政治;在我的文章中,也從不使用政治上的流行語,因為,政治與學術,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話語,不可相提並論。當然,我並不反對學者談論政治,只要從學理角度出發,並無不可。
今天,我之所以改變一向的習慣,是出於一種深深的憂慮:人們正在忘記歷史,而被忘記的歷史是很容易重演的。
前不久,學生答辯結束後,大家一起吃飯,談論起毛澤東時代的事情,尤其是談到「大躍進」後飢荒年代餓死很多人、且有吃人現象發生時,不僅在座的同學不相信,而且連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師也感覺是天方夜譚,甚至認為是西方人在污蔑中國。
這使我感到很吃驚。歷史才過去了三十多年,就被遺忘成這個樣子!聯想到這些年來,不少人懷念起毛澤東時代的現象,不由得產生了上述的憂慮。如果說只是某些平民百姓有這種留戀也就罷了,竟然連某些知識份子也產生了這樣的情緒,問題就有些嚴重了。
人們懷念過去的原因,主要是出於對現實的不滿。的確,三十多年的改革過程中,確實產生了許多問題,比如貧富分化懸殊、嚴重的腐敗、道德風尚的敗壞、環境的污染等等,都是亟待解決的問題。然而,如果因為有這些問題就要回到過去,那實在是一種糊塗到家的想法,因為那個時代絕不像現在人們懷念的那個樣子,是什麼「太平盛世」。
今天的改革雖然還存在著很多問題,但毛時代絕不可同日而語;從歷史的角度看,歷史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今天取得的成果是來之不易的,應當好好珍惜,這絕不是一句套話。
毛時代與改革開放,的確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的時代,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
我在那個時代生活了接近20年,對於那個時代記憶尤深,以下便是我依據這些記憶而得出的結論。那時年齡尚小,沒有參與到「文革」中去,因而與那個時代之間沒有個人的恩怨,我這裡所談的是我自己的所見、所聞和感受,應當說是較為客觀的。以我在那個時代的經歷和感受來看,毛時代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那時根本就沒有太平可言。1949年以後,大大小小的運動幾乎沒有停止過,眾所周知的大運動有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大躍進」,然後就是持續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1966-1976),其間又貫穿著一系列小的運動,如文革期間就有反「五一六」運動、批林批孔運動和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等。各個運動的形式儘管不同,但根本的精神祇有一個,就是「整人」。大家相互揭發、互相告密,以至於夫妻反目、父子相仇,結果是人人自衛,人倫關係幾乎崩潰。被整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而這些被整死的人大多數是我們社會中的精英--著名的知識份子和一些共和國的功臣。
人們的日常生活政治化了。由於倡導「階級鬥爭為綱」,人們的任何言行都有可能被上綱上線,即都具有政治上的含義,因而發生了很多文字獄,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被人告密後,就成了「反革命」的罪證。後來得知,那時發生了無數駭人聽聞的事件,如林昭、張志新、遇羅克等,其殘忍程度亙古未有,的確如「文革」宣言所說,是「史無前例」。我們莒縣也有一個人,因為到天安門貼大字報,表達不同意見(據說是反對江青)而死在監獄裡。
有人懷念那個時代,是覺得那時沒有貧富懸殊,大家都差不多。那時確實沒有現在這麼大的貧富懸殊,但我們應該知道,那是建築在幾乎是赤貧意義上的所謂「平等」,人們只是勉強維持生存,能夠度日而已;況且還餓死過很多人呢。你願意要這樣的「平等」嗎?據我瞭解,那時大家也是不滿意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罷了,背後也多有議論,我常聽到老人們感嘆不如「舊社會」生活好。
現在的貧富懸殊與那時的所謂「平等」,完全不是一回事,不具有可比性。現在是富裕了之後大家產生了分歧,是面對財富進行分配時產生的問題,而那時根本就沒有什麼可分的東西。即使在現在的生活中處於生活較差狀態的人們的生活,也是那時的生活狀態所無法比擬的:那時是為了生存,現在是為了更有尊嚴的生存,兩者怎麼可以同日而語呢?
在政治上當然也存在著「平等」,但那類似於盧梭所說的暴君面前的平等,即每個人都等於零。
還有人說,那時沒有官員的特權和腐敗。這恐怕不符合事實。這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其一,那時並非沒有腐敗和特權,而只是由於貧窮,官員的特權和腐敗不明顯罷了。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三年大飢餓時沒有一個官員餓死,而老百姓餓死無數,這是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有特權嗎?這難道不是腐敗嗎?其二,從官方發布的關於「四人幫」的有關材料看,他們有相當的特權,在全國各地建有不少別墅,生活奢靡。恐怕不只是他們四個人如此吧?有外國的左派到南方參觀江青曾經的別墅,為其奢華而震驚,留著淚說:無產階級的政權怎麼會置人民於不顧,而腐敗成這個樣子?
總體上看,那時人們的幸福感和滿意度似乎比現在高一些,可是那種幸福感和滿意度是怎樣造成的呢?一方面是絕對的封閉,對於國外的情況沒有任何瞭解,因而沒有對比,感受不到自己生活的真實水平;另一方面是長年累月的宣傳,說我們的社會主義如何優越,而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舊社會如何黑暗和惡劣。那時的狀況,跟現在的朝鮮極其類似,有熟人到朝鮮參觀,他們那裡的大標語上寫著:「全世界的人都羨慕我們!」可以推測,現在的朝鮮人民是世界上幸福感最高的。人的腦子經過這樣的清洗,就沒有不幸福的感覺了,即使肉體上感受到了痛苦,精神上也不會相信的。
社會風氣、道德水平表面上看都比現在好,犯罪率明顯較低。然而,我們要看這種狀況是用什麼手段達到的。那是通過高度的政治控制而達到的,不斷地進行各種各樣的「運動」,整得人心惶惶,不敢輕舉妄動,感覺每個人都如囚犯一般被監視。因此,在這樣看似「文明」的狀態中,人們絲毫也沒有安全感和尊嚴感。相反,由於持續灌輸階級鬥爭的觀念,以至於看上去每個人都像是「階級敵人」。人們感覺犯罪率低的另一個原因,是官方只發布好的信息,而負面的新聞則採取封閉手段,所以即使有犯罪,老百姓也不知道。
我們還應當看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道德。那是一種整體主義的道德,個人只是國家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個人的意義就是獻身於國家,根本就沒有個人權利的意識和概念。當時流行的一個話語是:「狠鬥私字一閃念」,個體的利益連想一想都不可以。總體上是限制甚至杜絕個人的慾望,與中世紀的觀念是十分相似的。
這尤其表現在性愛觀上。以我所在的農村而言,自由戀愛被認為是有傷風化,是嚴格禁止的,一旦發生這樣的事,家人都感到是一種恥辱。當事人的意見雖然佔主導地位,但當時的婚戀只有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合法的;未婚同居,則簡直是一種流氓行為,是為鄰人所不齒的。「文革」前的文學作品裡還有愛情,但到了「文革」則完全取消了這個詞彙,這個詞比現在網路上的「敏感詞」還要敏感得多,因為那是資產階級才有的東西。因此我們看到,在「文革」時期官方出版的小說、詩歌、京劇等文藝作品中,兩性關係完全是被迴避的。由於這個原因,當改革開放開始的時候,愛情成了一個「問題」,竟然需要作家劉心武專門寫一篇小說《愛情的位置》來予以恢復。這篇小說轟動一時,大街小巷都在播送。也由於對「愛情」兩個字的過度敏感,以至於八十年代初我一位同學的弟弟到書店買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集《愛之路》的時候,不好意思說書的名字,而只是用手指著說:「要那本書。」這與現在的非愛不談、非愛不說,形成何等鮮明的對比!所以現在聽來讓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不難看出,那是一種缺少人性的道德,是一種沒有個體位置的道德,一種抑制甚至根絕人的慾望的道德。這樣的道德能夠是高尚的嗎?
在言論上輿論一律,根本聽不到不同的聲音。不僅官方媒體上從來沒有負面報導,而且在生活中人們也不敢說負面的東西,更不敢表達自己的不滿。即使是在家裡說到敏感話題的時候也要立刻低八度,生怕隔牆有耳,被人告密。因而在公開場合,沒有人講真話,而只是打哈哈而已。
在政治上,全部權力都集中於毛一人之手,他的話直接傳達到每個人那裡。不僅全國人民乖乖地聽他指揮,就是他那些老戰友也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同時,最高權力實行的是終身制,歸毛一人所有。大家倒也沒有異議,因為經過「文革」的造神運動,他已經成為新的神,以至於沒有人會想到他還會離開這個世界,因而都已經把世世代代托付於他。
毛去世後,由於毛當主席時間太長了,人們已經把他和主席這個位子合二為一,忘記了別人也可以當主席。因此,華國鋒上臺後,村子裡有人說:又換了一個毛主席!
當時在價值上是一元的,只有一種價值觀,就是所謂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它是由官方制定的,所有人都必須按照它來思想和行為。因此不存在個人的價值觀,自然也不可能存在個人的權利。
常言說,看人要察其言而觀其行。許多人之所以對毛時代有好感,一個重要原因是只看到了那時的「言」,而沒有看到其行。這實在是本末倒置了。那些美好的名詞,怎麼能夠代替其所導致的種種悲劇?
通過上面這些挂一漏萬的描述,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應該是清楚了。現在的朝鮮就是那時的縮影,你覺得值得留戀嗎?你願意生活在那種狀態嗎?誰要是懷念那個時代,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移民朝鮮,保證可以完全滿足他的願望,因為在那裡他可以徹底回到那個時代。
(本文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