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有一個特色是「艷」。艷,是一種鮮麗的顏色、妖嬈的姿態、濃郁的氣氛、淒美的境界、魅人的力量。 日本的詩歌,自詩集《萬葉集》以降,艷情戀歌,代代相傳。日本第一部詩集《萬葉集》共收長短詩4500餘首,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為「相聞歌」,所謂「相聞」者,男女間相互聞問傾訴、情艷、意濃、心切也。 這個艷的傳統,從文學出發,滲入日本人各種藝術與生活中,千年於茲。在他們的日常用品、化妝品、衣飾、繪畫、插花,乃至器皿食物中,隨時可以看到某種蓄意的艷,露在那裡,燦爛奪目。 就眼睛所見的事物而言,日本女性的和服,是「艷」的極致。任何人若看到京都祗園的舞妓,穿著一襲鮮艷的和服,雪白的項頸從那華麗的衣領伸出來的風情,便知日本女子之艷,在這樣的設計下,簡直天下無雙。 我曾躬逢一次日本明治時代的和服的展示會,展出的衣服及「帶」,約數百件,每件上面,繡著不同設計、顏色、意境的花、鶴、草、木。羅綾並列,彩色競艷,真真是錦繡文章。展示會的標題就叫做「明治的文學」。令人覺得,那種錦繡,唯文學二字足可形容。 這美麗的「和服」,中國人叫它和服,日本人卻稱「吳服」。吳服者,三國魏蜀吳,吳國之服裝也。遠自戰國吳越爭霸的時候,吳人便已穿這種衣服。漢末這衣服傳入剛剛開始有文明的日本。日本人稱這絹布為「吳機織」。到了隋唐,大量的日本留學生以「遣隋使」、「遣唐使」的名義來長安,帶回去長官的官服制度。但江南服裝繼續在日本民間發展成為絢爛華麗的「和服」。這種服裝與和式房屋、「屏風」、「障子」(紙門)及跪坐在「榻榻米」上的生活相結合,造成了日本女人那嫻靜優雅的步行舉動,與嬌滴滴的說話姿態。 難免有人要問,這江南服裝,為何未在中國誕生那種風情的女子?我們生也晚,無法知其詳細。但六朝金粉地秦淮河畔的風情,想來並非小說家所杜撰。且中國的歷史比日本不幸多了。金人打下來,蒙古人打過來,清兵入關,受過多少異族的蹂躪。比較起來,扶桑三島孤懸海外,元兵三度以龐大艦隊迫攻,皆未能奏效。所以凡從中國吸收過去的事物,都能完整保存,有的且加以改良演進。像今日的和服,可說是中國衣飾的精華與日本纖細文化的結晶。無怪乎瑰麗優雅,令人目眩了。 一式和式的新娘裝,總共有廿多件,一個熟練的服裝師,需要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能替一個新娘穿好衣服。一套體面而有文采的和服,穿起來要花半個小時的時間。 女人的和服,一襲衣服,可配各式不同的「帶」。「帶」是纏在腰上的寬幅的絲綢織品,從手工繪的,到機器織的都有。這個「帶」,是和服的龍畫點睛所在。或華麗、或濃艷、或素淡、或別出心裁,從料子到顏色、到設計,極矣盡矣,琳琅滿目。一個富貴人家的衣櫥裡,收藏著幾條日幣百萬元以上價值的「帶」,是很平常的事。尋常人家也總有一兩條,過年婚宴上可以拿出來亮相的帶,綁了帶,為使帶不會鬆開,更以一條繩子綁結。這條繩子,名日「帶揚」,其顏色設計,當然也要配合帶的顏色「氣品」。小小一條繩子,也可以輕輕鬆松花掉一個月的薪水。穿好了衣服,套上「足袋」、踏上「雪馱」,手中還要提一個和式手提袋,一式和裝才算完成。 和服所以成為只在過年及重要儀式才穿的衣服,因為那價錢太貴,不可能成為日常用品。當然也有價錢較廉的便裝和服。但這種和服,沒什麼趣味,已成為上了年紀的人習慣上穿著的衣服。 日本人大體上說來,是勤儉的民族。但擁有一套華麗的和服,是許多女人終生念茲在茲的憧憬。怎麼樣也要想法子買一套。因為和服實在太美麗,太誘人。這美麗,也是世世代代的日本人潛心發揚出來的美。日本人一向有這種憨氣和執著,任何事物,皆以求道的精神求其完美。今日的和服,也是高度藝術與編織染整技術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