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看危機
雖說歐元危機直接影響升斗小民的生計,至今卻沒有認真關注過;不是缺少興趣,而是缺少知識;於是希望能從中文普及評論中看出些許端倪,若還是不明白呢,就只好不求甚解了。不求甚解的閱讀中發覺中西文報評的一個很大不同。西文媒體重事:危機的面向、紓困的辦法、官方的立場、民眾的反應;具體務實。中文文章重論:超越危機談論它們普遍性的因果關係與教訓;說危機起於民眾寅吃卯糧的過度消費,更上綱到吃大鍋飯的共產主義思潮甚至民主制度下不顧國家前途的民粹主義。
民眾過度消費參與形成危機或許還說得過去,但是部分民眾的消費習慣顯然無能左右金融市場。從金融危機憂慮到民粹主義,更令人費解。「民粹」對應的西文「Populism」指一種政治,姑且謂之「民意政治」:以訴諸民意為號召,倡導直接民主。「民粹」本身並不是什麼政治主張,更非民眾行為,毋寧是一種利用民意攫取政治資源的投機。把金融危機歸因於民眾或某種意識形態,本身倒像是一種「Populism」了。
這類議論姑且名之為「遠距離」,遠離危機、超乎經濟,對於金融危機本身反而反而隔膜。毋寧從「近距離」觀察,從貼近的經驗開始,至少可以直觀到經濟及其危機的一些實情。
誰才是危機的推手?
過度消費論批評美國的房地產次貸引發金融危機,所謂次貸即低信用、高風險貸款,大量受貸人終無力償還,房產被抵押,導致市場崩潰而引發危機。到2006年次貸發放達6000億美元,佔房貸的20%。為什麼呢?因為次貸風險高但有利可圖,利率至少高出一般抵押貸款2∼3%。信貸銀行甚至發放「三不」貸款—不查收入、不查工作、不查資產,他們之中不少本身就兼房地產投機(像美國破產的雷曼兄弟投資銀行),發放貸款以利售房,自有利益在中間。次貸危機的始作俑者顯然是發放次貸的金融業,而不是那些僥倖獲得次貸的「三無」窮人寅吃卯糧之過。
簡言之,能夠操縱房價、決定放貸的諸因素才是房地產繁榮或泡沫的推手:房地產投機(2000年到2006年間,美國房屋價格上漲一倍)、信貸金融市場還有國家的政策導向,而不是借貸購屋的個人及其行為,後者受到前者的制約。在德國,開了銀行帳號就有一份SCHUFA(信貸安全保障)鑑定,通不過它,連分期付款買輛車都難。銀行會冒險投資,卻不肯發放次貸,凡「規則」德國人都一絲不苟。危機發生了,人們羨慕德國經濟的穩定讚揚德國人的嚴謹;要是危機沒有出現,唱旺的又是美國人的冒險精神與不拘一格了。
國債就更是政府的責任了:財政,權在政府,赤字也罷、盈餘也罷;唯獨負債的不是國家更不是政府也而是納稅人,因為國家的財政收入來自稅收。國家機關的臃腫、行賄受賄,偷稅漏稅更是希臘經年的痼疾,不能指望紓困可能迫使它立即改善。德國也罷、希臘也罷,主導國家財經的總是政府和超越個體的經濟組織與機制,政策的直接受益者或危機的直接受害者總是消費和納稅的個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歐元的宿命—帶著問題降生
統一的貨幣要求統一的財政,而歐元區卻是獨立的主權國家共有統一的貨幣。僅一紙「馬斯特里赫特標準」(Maastricht)要求歐元國年財政預算赤字不得超過3%、債務不得超過國民生產總值的60%,還不具行政約束力;不過話說回來,要真有的話,歐元區早就分崩離析了。從2002年歐元作為支付手段到2011年十年當中,歐元區的龍頭德國—歐盟最大並非最好的國民經濟,赤字有六年超標,國債則年年超標;歐元區內,德國的表現不是很差的。希臘隱瞞國家財政狀況,負責審批的歐盟部長理事會閉上眼睛放它進入歐元區。歐元是歐盟的先天性殘障兒,它帶著歐元區的結構性問題出生、駐世。
催生歐元的,究竟是政治動力還是經濟動機?對許多進入歐元區的國家是後者,而對倡議歐元的德法毋寧是前者—統一歐洲的霸業,冷靜的經濟權衡屈服於強烈的政治抱負。以公共信息而言,這種看法不無道理。對於國計民生哪個更值得願望,大統一的還是小國寡民鬆散聯盟的歐洲?歐元穩定是當前不容置喙的政治正確,這種問題在公共傳媒沒有空間。歐債的問題開始了,沒有統一的、退一步說一致的、再退一步說歐盟能夠有效干預的財政,紓困能奏效嗎?紓困還沒有開始,就有受援國要求更多的紓困貸款、要求延長償還期限、要求放寬財政緊縮和改革條款。紓困還沒有開始,歐盟、歐洲央行和歐元區的大頭目甚至建議全體歐元國共同分擔國債。
歐元紓困基金的最大金主、承擔紓困基金1/3計7320億歐元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夫人嚴辭拒絕:只要我活著,絕無可能。新上任的法國總統奧朗德和德國唱反調鼓吹刺激增長反對財政緊縮,默克爾夫人在歐盟開始孤掌難鳴。德國財長紹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 )重彈歐盟統一政治、統一財政的高調,而國內對歐債決策透明化的要求隨時可能使政府涉及歐盟紓困輸金的法案擱淺。有經濟分析認為,個別問題國家退出歐元區未必不利,危機限於局部易於處理;例如希臘以往數次經過以價格優勢繁榮旅遊業、逐漸復甦走出危機的循環。歐元國家的經濟不侷限於歐元區,走出去未必沒有出路。倒是由於統一的貨幣,歐元區內一切個別國家的局部財政困局都成為全局的而難以克服。紓困至今還是一個計畫,對與實施相關的歐元穩定機制協議和財政協定已經又陷入爭議,即使它們在相關國家的議會復議通過,其法律有效性還有爭議。
危幾無先兆
國債危機後,到希臘藥房不付現就取不到藥,因為健保不付給藥房,它自己都緊缺資金購置急需的藥品,老年工程師因退休金大幅度縮水無以度日而自盡。躲避不開危機的總是升斗小民,儘管責任不在他們。吃慣了大鍋飯的希臘人現在得勒緊褲帶了這樣的議論,更近於風涼話而與經濟分析無干。
房地產泡沫崩潰,人人爭說次貸危機;說美國政府鼓勵購房的政策左傾,說窮人借貸置產是寅吃卯糧,一時間似乎發現了導致危機的原因與防範於未然的良藥;頗有些歷史決定論的味道。然而,果真如此「危機」就不是危機了;「危機」之為危機,就是因為「危幾無兆」,因偶發而出人意料。
人在歐洲,眼見西班牙和愛爾蘭的實例。那幾年西班牙房地產繁榮,人民就業高、國家財政連年盈餘,國民兩利,經濟增長也排到德國前面,讓沉穩的德國人都不禁羨慕。愛爾蘭類似,人均GDP曾為歐盟之冠,國民收入連年增長,號稱歐洲經濟的「凱爾特之虎」;把往年到德國收穫蘆筍的波蘭季節工都吸引到了愛爾蘭的建築業。2008年房地產泡沫破碎,兩國財政從盈餘直轉虧損(西班牙2007年財政盈餘1.9%,2008年赤字4.5%、2010年11.2%;愛爾蘭2007財政平衡,2008年赤字7.3%、2009年31.2%)。房地產繁榮,說是政府刺激消費成功地帶動了經濟發展;危機發生,說是貸款不良、投機失敗、寅吃卯糧。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說升斗小民「寅吃卯糧」的消費為金融危機之禍端,就更玄了。從小本生意到大財團,借貸投資擴大生產,發展經濟如何離得開「寅吃卯糧」。取消「寅吃卯糧」,就用不著信貸金融了;信貸危機是免了,由貸款投資而可能產生的經濟成長也免了;次貸危機的教訓顯然不在取消貸款,而在「信」貸及其監管。且不說「寅吃卯糧」的大頭不在小民在政府,且不說國家的債卷甚至建議中的歐元債卷,無一不是「寅吃卯糧」的紓解財困之舉。
意識形態無法制約經濟現象,尤其是對不受意識形態控制的自由經濟;危機分析毋寧考察那些旨在消弭危機的對策,因為危機很少有嚴格重複再現的,「教訓」總是功能不彰的馬後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