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在中國大陸的監獄裡關押了二十幾年,(當然除了為數不多的首批特赦的之外),由號令千軍萬馬的將軍變成了褚衣在身的囚犯,其地位的落差,常常能透視出人性的光點。
一位少將級的「勞改標兵」
國軍青年軍江淅支隊支隊長景洋是黃埔軍校第十期畢業生。按照校齡論資排輩,他應該是擔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的林彪的同期同學。時代風雲變幻莫測,兩同學背道而馳,一個聲威顯赫,曾是共和國的副統帥;另一位卻沉渣墮底,在中國大陸的監獄裡關押了二十多年。
景洋在「解放戰爭」中期被俘,開始是隨軍關押,1948年才轉送到黑龍江省第一監獄。當時黑龍江省第一監獄還設在黑龍江的第二大城市齊齊哈爾市。文革中監獄搬遷,由黑龍江省第一監獄和第九勞改支隊合併,再加上黑龍江省女監,三個單位並在一起,創建了革志監獄。景洋也由齊市押解到荒涼的三肇平原。這裡是黑龍江省最貧窮、荒涼的地方,與吉林省的白城地區一江之隔,鹽鹼地上幾乎寸草不生。在這片土地上,一連建了兩所監獄,新肇監獄和革志監獄僅有二十公里之遙。
景洋是革志監獄的勞改積極份子,年年都受到政府的表彰和獎勵。他認罪態度好,在獄中表現積極,對自己的行為規範得很嚴格,從未有過違規違紀的事例,曾被革志監獄樹立為勞改標兵。
他最突出的表現是精讀毛選四選。毛選四卷他能從頭到尾一字不錯地背誦如流,許多犯人都親眼目睹過他背誦毛選四卷的精彩表演。
那是在革志監獄的教育室裡舉行的背誦毛選四卷的表演大會。景洋的超凡表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他不須按秩序從頭背起,而是隨著提問人的要求任意指出一篇,他都能倒背如流。
他背誦《為人民服務》一篇,用他特有的江淅語調。從頭背起:「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逗號)所以,(逗號)如果我們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句號)……」通篇背出,竟連一個標點都不遺漏,真是大神奇了!當時全場悄靜無聲,全監幾千名犯人感受到的是一次超凡的記憶表演。當時景洋已經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一個老人有如此強健的記憶,這真叫人感到驚奇。我入監時,才二十幾歲,我自恃自己就有超出常人的記憶力。那時,毛選四卷是要求「天天讀」的,即是在監獄也不例外。熟讀能生巧,我那時只能達到別人隨意念一段,我就能準確地報出是在那篇文章中的。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記憶也淡薄了,至今幾乎背不了幾句了。可景洋這位已經快六十歲了的老人,他的記憶能達到隨你念出那一段,他能準確地說出這一段是在那個頁面上的。可見這些年他精讀毛選,下了多大的功夫。監獄樹立他為勞改標兵、犯人學習毛選的榜樣,這是名符其實的。
然而,這是表層面的東西,真正的、深刻的,他骨子裡永遠無法抹煞的東西,是由另外的一件事透視出來的。假設,如果景洋是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改造,憑他的表現,或許早些年就會獲得特赦的。可他不幸在一所普通監獄裡服刑,他出色的表演只能使他獲得些標兵之類的虛名。況且,他的壽命沒有能熬到全部在押戰犯一律特赦的那一天。
1975年夏天,景洋得了不治之症,住進了監內的犯人衛生院。當時革志監獄的管教科科長是一位名字叫任彪的老公安,他二十歲時就在北大荒的勞改農場裡擔任管教員工作。與景洋有過多年的改造和被改造關係。雖然位置不同,但人總還是有感情的,況且景洋一貫是服法改造的犯人,出於政府幹部對一名在押罪犯的關懷之情,在景洋的彌留之際,任科長專程到衛生院去看望他。可就在任科長推開景洋病房的那扇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際,景洋已到了最後時刻,他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從嘴裡吐出來的是一聲長嘆,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老蔣啊老蔣,你他媽的太完犢子了,我苦苦地等了你二十多年,到現在你還沒回來,我心真不甘啊!」
清理景洋的遺物,從他二十多年間一刻不離身的那枝派克金筆的筆管裡,竟檢查出一根黃燦燦的金條來。
正是從景洋這個人的身上,我讀懂了曹操的詩「尺蠖之屈,以求伸矣,龍蛇之蟄,以存身矣……」也悟識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
壯士鐵膽亦柔腸
提起國軍整編七十四師,人們都知道,這是國軍的王牌軍,五大主力中的主力,是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國軍整編七十四師五十七旅少將旅長陳噓雲,就關押在黑龍江省革志監獄。
陳噓雲是個標準的軍人,黃埔軍校畢業之後,一直追隨國軍少壯派精英張靈甫南征北戰,戰功卓著,頗受蔣總裁的賞識。每次出征前到總統官邸辭行,蔣總裁都設宴款待,席間,有中國第一夫人之稱的宋美齡都要滿斟美酒,親手捧給出征的將士,慰勉的話語言猶在耳,令陳噓雲久久縈懷。
陳噓雲在1947年的孟良固戰役被俘後,被押解到東北,關押在黑龍江省第一監獄,直到1975年11月末,最後的一批戰犯全部特赦,他才被送到北京,去參加中共的國務院為戰犯的舉行的便宴。他在中國大陸的監獄裡生活了二十八年,其良好的軍人素質不改。東北的天氣寒冷,數九寒天都達到零下三十幾度。陳噓雲一年四季,都用冷水洗臉搓身,堅持跑步煅煉,行動嚴格規範。他曾擔任過革志監獄副業大隊的犯人領工員,清點人數,帶隊操煉,一如在黃埔軍校的風範,他喊口號「一、二、一」的節奏感極富感染力,曾被革志監獄樹立為樣版。
陳噓雲在黑龍江省革志監獄裡,雖然不是在押的最高軍銜的戰犯,可他在國軍軍旅中的嫡系位置,使他無可替代地成了在革志監獄關押著的國軍軍政人員的領袖人物。在革志監獄關押的所有老歷反,一提起陳噓雲都肅然起敬,視為自己的楷模和典範。
陳噓雲不卑不亢,身著褚衣,依然行為坦蕩、豁達、恭謙。他常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有令則行,有禁則止才有戰鬥力。」他在監改造期間與政府幹部對話時,總保持著立正肅立的姿式,長期養成的習慣成了他的行為規則,即是與犯人組長和大雜工犯人對話,也用這種立正,挺胸昂首,目不邪視的姿式,答話的聲音如金聲玉振,朗朗上口,承諾的事情雷厲風行,絕不陽奉陰違,口是心非。
大陸拍攝的電影《紅日》,也曾到革志監獄裡放映過。這個電影正是描寫孟良崮戰役的。影片中飾演陳噓雲的演員在外形上還真的與陳噓雲有幾分相似。
在監羈押的犯人看電影都集中在監內的教育室。每月難得的兩三次,所以犯人們視看電影都好像過盛大的節日。教育室的場地沒有座椅,犯人都自帶馬達子,按中隊序列坐好。政府幹部並沒有禁止陳噓雲去看《紅日》,所以陳噓雲也能通過影片去重睹二十幾年前一身戎裝的自己。
那次,監內放映電影《紅日》,我有意坐在了陳噓雲的身邊,我關注的並不是電影裡的場景,我特別想知道,作為親歷此戰役的陳噓雲,他看這部影片時的感受和表情如何?
教育室演電影時的光線很暗,只有偶爾銀幕上出現強光的場景,才能看清楚身邊的人的面部表情。因為我的注意力在我身邊。所以才有了最細微的觀察。當電影演到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威逼下屬軍官們要殺身成仁,為黨國效忠時,我看清了,陳噓雲雖然用目光如炬的雙眼盯著銀幕,冷如鐵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臉上的肌肉在那一刻禁不住微微地在抖動。我領悟到了,此刻,陳噓雲的心絕對象海潮澎湃,像瀑布懸傾。看過這場電影后,乘一個無人的機會,我悄聲問陳噓云:「陳老,電影裡演的場景都絕對真實嗎?」(因為我一向尊敬陳噓雲,我一貫稱喚他為陳老)也許因為陳老知道我是個政治犯,所以他也就沒有迴避我的探問。
他笑了,說出了一段意味深長,但極端深刻的話。
他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才是藝術嘛。生活的真實並不等於歷史的真實。歷史的真實是國軍失敗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你說對嗎?」
陳老說完這句話還點了我鼻子一下。
陳老特赦前半年,正擔任大隊站道組的組長,他在後監舍有一間單獨的房間。有一天晚飯後,我悄步進入了他的小屋,就他一個人在屋,他呆呆地坐在一張桌子前在看一樣東西。我進屋來他竟沒有警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老的眼裡噙著兩顆碩大的淚珠。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好輕聲喚了一句「陳老,您怎麼了?」
他扭頭一見是我,用手揩掉眼裡的淚花說:「我今天是怎麼了?倒變得兒女情長了呢?」
我側目一望,只見陳老的手裡捧著一張已經發黃了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長相端莊的年輕婦女懷抱著一個嬰兒。
我想,這照片一定是他妻子和孩子的,便隨口說道:「壯士忠肝猶慕戀,英雄赤膽亦柔腸嘛。」
陳噓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都快三十年了,我真是愧對他們母子。」
我不忍再去觸摸陳老的傷懷,便悄聲退出了他的小屋。
這以後,我真的想多與陳噓雲將軍交流,出於對文學的愛好和對歷史的好奇,我也想在陳將軍身上多探析點資料。
遺憾的是不久陳將軍便獲特赦離開了革志監獄。
陳噓雲特赦後,回到老家南京,曾擔任過南京市政協副主席。我們革志監獄的王世玉政委公出到南京,曾去拜訪過陳噓雲將軍。王政委回到革志後曾在全監犯人大會上提到過他在南京又見到陳噓雲的事。
至今,又過去幾十年了,不知陳老是否健在?是否還記得那當年老纏著他問這問那的那位年青的反革命囚犯呢?
監獄裡的中將高參和漏網的少將軍需官
在革志監獄關押的國軍戰犯,軍銜最高的要數胡高參。看過電影《三進山城》的觀眾能記得,那部影片裡有一個胡高參,他真名叫胡克亭,職銜是國軍東北保安公署中將參議。「解放戰爭」被俘後,一直收押在黑龍江省第一監獄。嚴格地講,胡高參並不是一個軍人,他更像是一介書生,他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蠅頭小楷,寫出來簡直就像用刀子刻出來的一樣。
我和胡高參並沒有同在一個大隊改造過,對於他的軼事只有耳聞,沒有親見。我只見過一部他贈送給一位犯人的用蠅頭小楷謄寫的毛澤東詩詞手稿。那位有幸得到胡克亭饋贈的犯人也是一位可稱得上書法家的犯人,黑龍江省大慶市的許多牌匾就出自於這位犯人之手。我的長篇小說《赤裸人生》原初的書名叫《尋找》,我手稿上題名的毛筆字就是這位犯人寫的,直今我還珍藏著他的墨寶。
他曾對我講敘過胡克亭的軼事。
「新中國」剛成立時,老歷反對新政權的敵觸情緒極大,在押的國軍軍政人員身在監獄,心裏卻想著變天。監獄裡規定,每天晚上八點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播節目,監內一切活動停止,都要收聽廣播。
胡高參對國共決戰的大局並沒有高明的主意,但對待收聽廣播卻想出來了絕妙的對抗措施。他發明的棉團事件足以證明他的確不愧為國軍的中將高參。
每晚收聽中央臺的廣播,老歷反們都端坐在鋪位上,似乎是全神貫注地在收聽廣播,可是耳朵裡都塞上了棉花團,而發明這個方法的,就是胡克亭胡高參。後來,此事被監獄查曉,胡克亭受到了嚴管的懲處。
在革志監獄,我最熟悉、相處時間最長的是一位漏網的戰犯,之所以他沒有被列上戰犯名單,沒有得到特赦,是因為他在「新中國」的監獄裡隱藏身份近三十年。
革志監獄有一份只限於監內發行的油印小報《勞改報》,採編人員都是犯人。我因為有文化功底,有幸擔任了勞改報的一名編輯。當時勞改報的四名編輯人犯中,有一名叫老鹿的老歷反,他性格孤僻,從不與人交流,而且辦事原則性極強,還好打小報告,與我們其它三名編輯人員都不合群,特別是對另一位年長的編輯老董,更是勢同水火。
老鹿不抽煙,沒有其它嗜好,生活極有規律,每月監獄發給犯人2元5角零用錢,擔任勞改報編輯的,每月還有六元錢技術補貼。老鹿每月的這幾元錢都用來買豬肉罐頭,這些錢當時可以買四瓶豬肉罐頭。他每餐用一湯匙,挖一匙豬肉罐頭放在菜盆裡,一瓶罐頭食用一個星期,絕對一點不差。他平時一臉冰霜,從不露笑容,但到年終冬訓時,他會掏出一個日記本,一條、一條對身邊的犯人的違規違紀事例揭發得絕對準確、詳細。
1975年末,全國的戰犯都特赦了。老鹿從此以後,極端關注報紙,對監內可得到的報紙他都精心研讀,從不遺漏。
1978年冬天,中央又有了政策,在押的國軍軍政人員縣團級以上的一律釋放。能工作的分配工作,不能工作的按現職正科級幹部退休安置。到了1979年春天,老鹿終於再憋不住了。他向監獄打報告稱:「他在國軍軍隊中的職務並不是上尉軍需官,而是國軍第一兵團少將軍需處長,他也不姓鹿,他的真名叫李紹亭,他在申請報告上填寫的證明人,頭一名就是國軍第一兵團的司令黃維中將。他的報告呈上去不久,中央來了批示,老鹿按真實職銜得到了特赦。因為他自己隱瞞身份,使他在獄中多呆了四年多,他窺測准了形勢,才露出實底,得到了特赦。
老鹿臨出監的那一天,把我叫到了一邊對我說:「小莊,你心宅存仁,太憨厚了。記住我的話,想在狼群裡生存,你就應該露著尖牙,揚著利爪,學會撕咬!不要心不設防,要做一頭凶狠的狼!」
老鹿的話說得我毛骨悚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真像是一頭狼啊!
多少年了,我記憶中留存著的這些軼事並沒有談忘,也常常引發我對於人性本質的深刻思考和凝想。塵封的歷史已經蓋棺論定,功罪是非無須去議論品評。我把這些軼事記錄下來,無非是想為人們茶餘飯後提供點消遣的雅興。即為軼事,當受不得考究,只企盼人們在瀏覽之餘,悲涼也罷,嘆惋也可,千萬別再把階級鬥爭的弦兒繃緊。
我想,人骨子裡的東西是很改變地,只要能有所思考,就能夠感受到,生命的靈犀,不僅是光燦燦的,也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