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不是宗教國家,這是從總體上說的,如果從「地區」的角度說,歷史上出現過的宗教國家則不少,最集中出現的地區是黃河中上游及其以西地區,用現在的話語來說就是西北少數民族國家及其侵入中原地區所建立的一些國家。漢民族沒有建立過「地區」性宗教國家。太平天國有國號,但沒有形成過明確、穩定的疆界,只能算是一個正處於形成過程中的國家。東漢末張魯在漢中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權,只能說是個軍閥政權,談不上是國家。我以為這只能侷限於東周以後的中國歷史而言,西周以前則有所不同,國家的最高祭祀權與世俗權力是合一的。
現在有一批人,這批人知識程度很高,傾向於或已經選擇了信仰基督教,他們認為中國人是個沒有信仰的民族。這個觀點流傳很廣,似乎已經成為了「常識」。這是不正確的,是基於宗教教派立場的偏狹誤判。不信仰基督教,不等於就是沒有信仰。中國古代不是宗教國家,不等於就是沒有信仰——如果把信仰僅僅理解為是宗教信仰的話。是不是宗教國家,是看教權與政權的關係,兩者合一或教權高於政權,則該國家就是宗教國家,不然就不是。中國古代雖然有過很多次政權對宗教團體的大規模打擊,但總體來說,宗教信仰是非常自由的。如果從全世界比較,可以認為,在包括中國自己在內的漢字文化覆蓋的遠東地區,一直是宗教信仰最自由的地區。這一事實保證了,不僅中國古代有著全世界歷史最悠久和穩定的宗教信仰歷史,而且也有著最自由的信仰史,因而,中國古代社會是具有最普遍、最自覺、最自由信仰的社會。
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有中國這樣繁雜的宗教信仰體系。中國繼承了全部原始的、自然的巫術、巫神崇拜文化,這種文化不僅在皇宮中流行,而且更在整個社會的各個角落構成為了人們生活方式中的一個基本內容。西漢後,相應於國家政權的統一和集權,中國的祖神崇拜也規範化為了以黃帝、炎帝為最重要始祖的崇拜體系,雖然知識份子努力將這一體系完善化,但並不排斥其他的或衍生的始祖的獨立性,從而,凡中國人無不拜祖。西漢後,雖然相當於古希臘的諸神崇拜衰落,但神的設立走向了自由,導致中國的一鄉、一村、一山、一水無不有神,日本是多神之國,其實中國之多神遠比日本為甚。由於非宗教國家的宗教自由,佛教傳入中國總體來說並沒有受到大的障礙,給祖神燒香的中國人也樂於給佛祖燒香。與佛教傳入中國的幾乎同時,東漢末五斗米教的興起也奠定了本土的道教的濫觴。清朝晚期以前,無論是伊斯蘭教還是基督教(以及天主教、東正教)的傳播,中國人並不排斥,其「限制」原因恰恰是在教義自身,也即信教者不得有其它信仰,從而導致中國人必須要進行信仰選擇,要拋棄自己的兼容習性,這樣,大部分中國人就不願意接受。清朝晚期以義和團為代表的中國的大規模運動,是跟那些中國人把外來宗教與殖民主義、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混淆起來了有關。如此自由的宗教信仰社會,恐怕今天的西方自由社會也還沒有能夠達到。
那麼,如此繁雜的宗教信仰是否也意味著是精神混亂呢?不。如果從形式上說,可以這麼認為。比如,佛教本是拒絕偶像崇拜的,但中國佛教則是廣泛流行著偶像崇拜。比如,道教與佛教是兩個不同宗教,但民間道教卻可以把如來佛當作道教的重要崇拜偶像。比如,中國民間一些虔誠的佛教徒幾乎是逢神必拜,他們也會在基督像前點上香磕頭。這些只是形式上的「混亂」。實際上,中國的宗教信仰有其基本核心。首先是自然崇拜,這種崇拜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天」,人在天下,天無處不在,人的言行無不受著天的觀照。對天的崇拜進一步抽象和唯一化,就與上帝、佛、真主可以實現溝通。其次是祖神,祖先在冥冥中觀照著現世的一切。再次是無處不有的諸神。這三個層次的焦點是落實到崇拜者主體的兩個方面,一是今世人生(過去,現在,將來),一是靈魂不死的人生(前世,今世,來世)。貫穿這一切的是什麼呢?就是人生的真、善、美。
如果不是從教派,而是從定義的角度看基督教、佛教和道教,如果設置一個前提,承認它們都是完全的宗教,那麼,對宗教下一個定義將是件很艱難的事情。這個問題太複雜,我就不贅言了。相比較基督教和佛教,道教幾乎很難稱之為一種完全的宗教。但道教確實是一種事實上的宗教。道教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春秋時代齊國將現世神秘化的意識,這種意識在戰國時候的《莊子》,描述為「真人」等,也即現在通常所謂的「仙人」。這種意識並不是齊國人的憑空創造,實際上它根源於人類古老的半人半神意識,在古希臘神話中也有充分的體現。什麼是仙人呢?仙人是不死之人,或者至少是超乎人類常識可以估計壽命了的長壽之人,比如可以活五百歲、八百歲、千歲、萬歲等。道教所崇拜的偶像,並不是神,而是這種仙人。這種意識之所以能在中國得以發達,與中國不是宗教國家的原因幾乎是同一的,也即中國人雖然注重前世、今世、來世,但更注重今世的過去、今天、將來,更具有現世性和世俗性。對今世的注重,自然就希望著能夠不死或長壽,更多地享受在世的現實的快樂。
今天很多人認為,《莊子》具有自由主義精神,這在大方向上是「猜測」對了,但並不確切。莊子的自由主義,並不是社會學意義的,而是精神學意義的。他並不尋求社會的整體的自由主義,因此,他並不追求民主,而是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精神平等,從而以這種平等為基礎,爭取個體的「超人」化。也就是說,不管社會是怎樣的形態,在精神上人與人是平等的,不受社會地位的限制,個別的人可以通過自己的精神努力,達到自由,成為超越於大眾的「超然」的人。莊子的這種自由主義,已經深刻地浸透在了中國的民族性中,因此,即使在中國最黑暗的專制時代,也仍然使一些人能夠有讓自己的精神乃至軀體游離出去成為自由者——「隱士」——的追求。我把莊子的這種自由主義,稱為游離自由主義,也即個體游離出社會的自由主義,它與西方的自由主義是很不相同的。
雖然游離的自由主義是人人可以追求的,但問題是,在獲得成為「仙人」的人們的主觀能力上,人與人實際是不平等的,比如,煉丹而食,終究是要以一定的技術能力和經濟能力為基礎的。那麼,最可以認為自己具有能力的人是誰呢?那就是帝王。當秦始皇成為權力前所未有的帝王時,他也認為了自己獲得成為「仙人」的前所未有的能力的人,從此,不管中國皇帝們是否認為自己可以得到長壽不老藥,但至少要在精神名義上佔據「萬歲」成果。既然皇帝是「萬歲」,而中國信仰中已經包括「仙人」崇拜,那麼,皇帝也就必須成為人們的信仰對象。這種信仰文化延續到毛澤東,也就構成了毛澤東個人崇拜的文化基礎之一。但是,時代已經不同,第一,科學不承認人類至今有過什麼人「萬歲」;第二,毛澤東事實上已經死了,他的屍體放在天安門廣場那個不古不今的難看的混泥土建築裡,總有一天會被拆毀。從秦始皇到毛澤東,所有的「萬歲」堆積的是人類最荒誕的一個中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