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季正值桃汛,獨步在梁子湖畔,看春江水漲,新波蕩漾,突然想到這不是傳說中鄂君子晰的泛舟之處嗎。那位楚國貴公子,想必就是在這樣一個春光爛漫的時候,乘著一隻青色的又刻有華麗青鳥的船薄遊湖上吧。隨行的宮人們或張翠羽之蓋,或執犀牛之尾,或奏絲竹之音,鄂君子晰高冠華服,按劍臨風,騁目於一派水色山光,不覺忘情。而此時卻突然傳來了與身後的鐘鼓之樂迥然不同的悠揚清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原來是那越國的舟子見到鄂君子晰氣度高貴而心生敬慕,竟然忘情擁槳而歌。子晰聽懂了越人舟子的心聲,立刻走上前去,伸出雙臂真誠而友好的擁抱了對方……
梁子湖的水呦,就這樣洸漾了兩千五百年,淹沒著過往的繁華,沖刷著舊日的榮耀,今天,大概沒有誰能再記起鄂君子晰是何許人也,除了知道他官為令尹,爵為執圭,貴為王弟,尊為鄂君,而這闋越人歌卻永遠的溶在了樑子湖的春光之中。
也許是後世的人沒有足夠的福德去聆聽這樣的上古之音,那越調的音律早已經失傳,我們只能從這古老的歌詞中去細細嗅著那如芷如蘭的幽幽的香。我自不敢效顰於孔聖人聽文王操之故事,可是讀到這穆如清風的歌詞,任誰能不去做一番猜想,去揣測那場景,那人物的究竟呢。
鄂君子晰,衣錦袍,著絲履,綴明珠,飾翠羽,那樣自然的擁有著一切,沒有造作,沒有驕色,只有一份不以為意的閑雅。後世的一位楚臣曾引用子晰故事,說他放得下外在的尊貴。我不僅啞然失笑,這番解讀正如神秀之於慧能,即便「身是菩提樹」,終非「本來無一物」來得洞徹。如果子晰的心中本就沒有這些分別,又何來的放得下放不下呢。至於那抱楫而歌的越人,有人說那是一位普通的舟子,也有人說那是一位美麗的越女,也許吧,而在我的腦海中泛起的卻是他(她)如春水般明澈而流動的眼波,可以一望到底,沒有對貧賤的自卑,沒有對權貴的諂媚,沒有對謗言的顧忌,他眼中的子晰,正如同子晰眼中的春水,都是一道心悅神怡的風景。這樣的真與純,如何不令人感動。
穿越了兩千五百年這樣巨大的時空間距,一切都發生了太多的改變。此刻又是斜日西沉了,遠山蒼茫,而沿路的霓虹燈也已亮了起來,漸至湖心,尤其通明。那裡是一個高爾夫度假中心,雖然都在同一片湖面上,同一線遠山前,卻分明與我的所在是兩個世界。出入那裡的多半為紅朝大員或是官二代,富三代等等。有大腹便便者,有附庸風雅者,有奴顏媚笑者,燈紅酒綠下,暗淡了湖光山色,狂歌亂舞中,淹沒了越人的歌──這真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哀。
望著湖心處磷火般忽藍忽綠忽紫的光,我突然感到人生的無常,那貴賤之別本就是浮世的變相,只有內境空靈的人才能參破這一切,正如子晰與舟子。這豈是凡夫所能瞭解的呢,就包括後世的那位楚臣,雖然稱頌子晰,其實不也還是抱著那貴賤之別妄言臆斷嗎。其實以古人的道德智慧領悟這些並不很難,故而王子可與舟子同游,信陵君可與抱關人同車,光武帝可與漁父抵足。
然而生命又的確是有等級的,只是這個等級並非以權力財富技能為劃分,而是以尊天地之道德為其唯一的標準。譬如黃帝說,上古有真人,中古有至人,後來有聖人、有賢人。那真人可以提挈天地,把握陰陽。至人則淳德全道,和於陰陽,而賢人,則法天象地,合同於道。至於今世之人,很多是不可以道德而論的,因為在一種戰天鬥地的思想瘟疫的肆虐下,很多人早已無道德可言,甚至是反道德的,至於那些篡中國之神器,舞文壞法、貪贓枉法、破壞天法之徒,更早已是十八層地獄都容不下的鬼中之聻了,還有什麼你高我低,彼貴爾賤的呢。
子晰與舟子都是可以跳出自我,「合同於道」的賢人,他們的至真,至純,在今天,我曾以為幾乎不會再有,更無論真人或至人。直到有一天,我因為一個偶然 的機緣有幸接觸到了這樣一群人。他們以「真、善、忍」為舉念言行的標準,他們不以名利色氣為意,而重視反躬自省,他們願意為對方著想,如懷赤子之心,他們並非完人也會各有缺點,可是他們願意努力去改正並完善,他們說修煉是一種幸運,道德升華後才懂得人生的意義——這些在我,如清風,如空氣,如南薰,曾在那樣的一個令人窒息的下午令我心眼為之一開,彷彿舟子純淨的歌聲,彷彿子晰真誠的擁抱,彷彿兩千五百前梁子湖古樸的山光水色……而那一刻我已知曉,終有那麼一天,這縷清風必將如穆穆之南薰兮,浩浩乎吹萬九州,習習乎響應八荒,滌蕩惡塵,正本清源,再立道德於天地之間。
而那個時候,我終於可以駕上一葉輕舟,任其漂流於清波之上,隨口而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卻哪管有誰會在船頭岸尾嗤嗤的掩口而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