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的唱紅歌運動中,主要參加者是文革一代人。
按說,這代人受文革之害最深,難道他們真的那麼喜歡紅歌,那麼留戀紅歌的時代?
當然不是。對大多數唱紅歌的人而言,那僅僅是因為他們是在紅歌聲中長大的;作為一個群體,他們共同熟悉的歌只有紅歌。就連海外民運人士也不能免俗。有時候,海外民運人士聚會,不少人也喜歡唱當年的革命歌曲,唱樣板戲,而且還往往是一人唱,眾人和--這看上去很諷刺,一群反共的人卻在那裡高唱共產黨的歌。
歌聲是和青春相伴隨的,給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歌多半是青春時代的歌。衣不如新,歌不如舊。人越是上了年紀,恐怕越是喜歡青春時代的歌。再有,唱歌者無不希望獲得聽眾的共鳴,當你唱的歌是大家都熟悉都會唱的,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會更來勁更感動更水乳交融。因此之故,儘管大家都知道那些紅歌不好,儘管大家現時的心情理念都與紅歌大相逕庭,但是他們還是要唱紅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歌可唱。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歌。
奧古斯特.威爾遜(August Wilson)是著名的美國黑人劇作家。當年,他憑著一部《瑪蘭尼的底層黑人》(MaRainey’sBlack Bottom)躋身百老匯,而後又以《隔閡》(Fences)一劇贏得普利策獎。長期以來,威爾遜致力於展示20世紀各個年代的黑人的戲劇作品。威爾遜很喜歡藍調音樂。他說他在藍調音樂中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歌。
記者問威爾遜:「你仍然在寫我們每個人尋找自己的歌。我們怎樣才能知道我們已經找到了呢?」威爾遜回答道:你總歸會找到的。你吟唱著一首歌,細細地品味著,然後突然有種感覺:對,就是它。你的感覺是對的。這就是屬於你的歌。
威爾遜反覆說:我們每個人都應當找到自己的歌。而我們的悲哀,就在於我們沒有自己的歌。
當然,我們是到後來才發現我們沒有自己的歌。早先不是這樣的。作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我們早先誤以為這個時代是我們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歌就是我們的歌。只是後來的風雲變幻,一次又一次地擊碎了我們的幻想。
當知青一代離開城市,離開政治舞臺,下放到窮鄉僻壤,他們不得不發現,原來那些他們以為屬於自己的歌,不論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也無論是「拿起筆作刀槍」,「老子英雄兒好漢」,或者是「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其實都不是屬於自己的歌,以往有過的認同不過是一場誤會。
在鄉下,有些知青愛唱50年代的少兒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那是對一去不返的天真童年的懷念與憑弔;有些知青愛唱蘇俄歌曲,像「三套車」、「山楂樹」、「喀秋莎」,那是「生活在別處」,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也有知青決意自己譜寫自己的歌,無非是表達了思鄉之情,表達了失落和惆悵,就被打成「反動歌曲」,招來牢獄之災,而這些歌的流傳範圍也相當有限,遠遠沒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所以,作為整整知青一代人,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歌。
然而,那並不是一個沉默的年代,不是一個無歌的年代。相反,那是一個高音喇叭的年代,是革命歌聲響徹雲霄的年代。就那麼些紅歌和樣板戲,天天往你耳朵裡灌,到頭來,最不愛唱歌的人也都對這些紅歌和樣板戲耳熟能詳,再反感這些歌的人也無法從腦海裡排除那些旋律的糾纏。
正像《如焉》裡的衛老師所說:「我們的記憶,是別人用刀刻在我們的傷口上的。我們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有一次,我無意間哼起一段旋律,似乎和我當時陰鬱的心情有關,我突然發現,這是革命史詩《東方紅》中的一首歌: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對於一個世界上人數最多,歷史最悠久的民族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可怕的事。」衛老師說:「這樣一種現象,對於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影響,我們今天還無法完全看清楚。」
現在我們可以看清楚了:看看今日國內的紅歌潮。雖然很多唱紅歌的人並不認同那些紅歌,但是,他們齊聲高唱紅歌這件事本身卻是在造成一種錯誤的印象,併進而產生一種錯誤的影響。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