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
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宋代曾幾的這首《三衢道中》,按照最為簡單的直線式的時間進程敘述了最為平常的生活——一段行路上的普通見聞(景色),與深奧的哲理無關,也未涉及歷史、道德、政治等重大主題。呈現在讀者面前的物像——梅子、晴日、小溪、山路、綠陰、黃鵬等等,沒有哪一樣不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體驗到的普通事物。表現方法是單純的賦,沒有絲毫的比興,更沒有奇幻的想像虛構。語言同樣是十分樸素的,沒有引經據典,沒有特別的句式、突出的字眼,還不經意地重複使用了「時」、「黃」兩個詞。音律是仄起平收式七言絕句,中規中矩,也沒有特別之處。所以,如果打個比方,那麼它既不是一位錦繡珠玉的大家閨秀,也不是一件奇異神秘的出土文物,而是最為平常的粗茶淡飯。但是,它卻被公認為作者的代表作,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喜愛。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認為:「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用姜夔的標準來衡量,曾幾的《三衢道中》就是一首自然高妙的詩。將當代學者莫礪鋒對於江西詩派詩風的評價——「讀來毫不費力,細味卻覺情韻宛然」(《江西詩派研究》,齊魯書社1986年版)——用在這首詩上也是十分恰當的。
從構思上看,作者首先在見聞(景色)的描述中,緊緊抓住了「變與不變」的辯證關係,將愉快之情準確巧妙地展示了出來。這四句詩兩句一組構成兩個單位,在第一個單位中,前一句「梅子黃時日日晴」,瞭解江南梅雨氣候的讀者可知其中暗含著兩個變化:青澀的梅子變得金黃香甜了;陰雨連綿的日子終於結束,開始出現多日不見的連續晴好。顯然,無論是果實的變化,還是天氣的變化,都是令人舒適、愉快的。
後一句「小溪泛盡卻山行」,則明寫由小溪泛舟改為走上山路的變化。小溪泛舟,風靜水平,沒有狂風惡浪,自然也是舒適宜人的;現在水路已盡而換走山路,又改變了旅程的單調。不過,走山路也可能路險日烈,陰晴無時,故其中又包含著懸念,這就使文章產生了波瀾。
在第二個單位中,前一句,「綠陰不減來時路」,是轉寫兩個不變,「綠陰不減」是一個不變,「來時路」指明現在走的是返程路,而返程路還是來時走過的原路,又是一個不變。從變到不變,也使文章產生波瀾。
後一句「添得黃鵬四五聲」,又回覆到一個新的變化上來:隨著季節的推移,現在聽到了來時沒有聽到的鳥鳴樂章。顯然,後兩句詩所展示的不變和新變解答了前一句中的懸念:原來走山路也很舒服,它不僅是一條已經走過的熟路,還有綠陰遮陽,又添鳥鳴悅耳。所以,後兩句也與前兩句一樣都緊緊扣住了愉快的主題,從而既圓滿完成了全文的結構,又保證了全文主題的統一。
總之,這四句詩第一、二、四句寫變(暗變、明變、新變),第三句寫不變,在變與不變上構成了一與多的對比,同時變與不變又共同表現著愉快的主題,形成了辯證的對立統一。
其次,全詩一、三、四句寫景,第二句寫行,構成景色與行程上的一與多的對比;同時,景與行交融無間,景是行中之景,行是景中之行,又形成了一種辯證的對立統一。
最後,詩中的那些普通物像,梅子、晴日、小溪、山路、綠陰、黃鸝,看似隨手拈來,卻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產物,都能充分地體現愉快的主題,這就使言內之物與言外之意之間也構成了辯證的對立統一體。
從語言上看,作者首先在句式選擇上做了精心的安排,即前三句都是主謂結構,而最後一句改為動賓結構,同時又都是陳述句,故全詩句式也是一個一與多的對立統一整體。其次,平仄相間的格律,一、二、四句相應和的韻腳也各自是對立統一的關係。最後,詩中那些毫不艱深、奇異的詞句,也同樣體現了作者的辯證思維。如第一句中的兩個形容詞「黃」(與「青」相對)、「晴」(與「陰」相對),第一、二、三句中的副詞性詞語「日日」、「卻」、「不」和「來時」,第三句與第四句中互相對應的兩個動詞「減」和「添」,雖都自然尋常,但都或明或暗地體現著、強化著對比、轉折的效果,同時對於表現作者的愉快心情來說,又都是準確、有力、不可更易的。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作者在日常生活的平易自然的描述中,實際上綜合言與意兩大層面的多種因素精妙地建構了一個對立統一的審美整體,既豐富曲折地譜寫了愉快的主旋律,又免除了江西詩派的生硬艱澀的流弊,體現了江西詩派追求活法,向輕快流動詩風的轉變,讓我們感受到自然和生活的美好以及作者審美創造的高超技藝。所以,這首即景生情之作,雖與深奧的哲理無關,也不涉及歷史、道德、政治等重大主題,但不僅絕無草率、瑣屑、乏味之感,反而達到了樸實而精妙、平淡而雋永的效果,從而成為膾炙人口、千古流傳的絕唱。
顯然,作者在行路之上所經歷的遠不止詩中所描述的這些內容,也難免有路途之顛簸勞累(曾幾此行是從衢州返回常山,兩地相距40多公里,兼之溯流而上,山路蜿蜒,約需大半天的時間),但儘管如此,作者為沿途景色的美麗所感動,為自己能夠欣賞到這些美麗景色而高興,並敏銳地捕捉到了行程中的變和不變這一中心環節,綜合多種因素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審美創造,為詩壇添彩,為山水增輝。這樣的結果,除了需要高超的文學技藝,還依賴於作者對於生活的積極態度和主動的審美創造精神。
因此,如果把這段行程看作人生道路的縮影的話,那麼從曾幾的創作過程中讀者也許可以領悟到這樣的道理:人生道路雖然難免艱難曲折,但也一定包含著美好的方面,能夠激發健康的心態、美妙的詩意,其關鍵就在於人的主動發現和積極創造。或者說,如果能夠積極地、創造性對待生活,就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種胸懷,多了一種超越困苦的力量。——曾幾如果知道讀者這樣想,可能也會贊同的,因為歷史上的作者治經學道,憂國愛民,堅持抗戰,確實具有積極上進的人格;同時,這也不妨說是讀者通過作品與作者心靈溝通,在千百年後產生的審美共鳴。
曾幾是一位承前啟後、影響較大的詩人,大詩人陸游就是他的親傳弟子。陸游在概括文學創作的規律時說:「大抵此道在道途則愈工。雖前輩負大名者,往往如此。願舟楫鞍馬間加意勿輟,他日絕塵邁往之作必得之此時為多。」從這段話及其創作實踐來看,陸游正是沿著老師指引的道路前進的。而陸游的話與曾幾的詩一樣,可以讓我們從中領悟出一致的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