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儀鳳三年(678),駱賓王任侍御史,「數上書言天下大計,後曌怒,誣以法,逮繫獄中」(胡應麟《補唐書駱侍御傳》)。在囚禁駱賓王的獄所牆垣外,有幾株蒼老的古槐,夕陽照著扶疏而低垂的枝葉,樹上有蟬鳴叫,鳴聲清幽淒切,聽起來與以往大不相同。詩人聞蟬鳴,「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余聲之寂寞,感而綴詩」,寫下了這首著名的
《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是一首詠物抒情詩。「寓情於物」,借所詠之物——蟬,抒發了詩人品行高潔卻「遭時徽纆」的哀怨悲傷之情,表達了辨明無辜、昭雪沉冤的願望。詩中的蟬,既是自然之物,又是象徵詩人品行遭際的人格化身。在這裡,自然之物與人格化身契合為一了。
詩的開頭兩句點題,分別從蟬和己兩方面寫起。蟬最喜炎熱的盛夏,那是它生命的輝煌時期。如今,到了白露已降、金風颯颯的清秋時節,臨近它生命的盡頭,這時的蟬鳴自然會變得淒切。詩人身陷囹圄,從榮耀的朝廷命官變成階下之囚,也走上了人生的末路。人生天地間,無異匆匆過客;仕途多風波,尤其宦游之人。因此,遭逢厄運時聞蟬鳴,怎能不感愴悲傷,客思深重?這樣,在「西陸蟬」(秋蟬)與「南冠客」(囚犯)之間,無形中就建立起了一種溝通。細心體味,不難發現二者的契合點:時運不濟。以下詩句,就是此意的進一步申發。
頷聯從「己」著筆,從自己感受的角度寫蟬的外形、蟬的悲鳴。「玄鬢影」在這裡指蟬,「不堪」的主語是「己」;「對吟」指「蟬」,「白頭」指「己」。這上下兩句,以流水對的形式,把「蟬」與「己」聯繫在一起。蟬通體黑色,薄薄的蟬翼的紋絡亦呈黑色。詩人正當盛年,卻遭逢厄運,早生白髮,本當烏黑的雙鬢已成昔日舊影。如今樹上那烏黑的寒蟬對著自己哀吟,讓人怎能承受得了?「白頭吟」三字,如以名詞視之,則是漢樂府相和歌辭楚調舊題。相傳卓文君以此為題,寫對負心人毅然決絕之辭。南朝鮑照、張正見都以此題作詩,寫自傷清直而遭誣謗的哀怨。詩人巧妙地用在這裡,語意雙關,既說自己不堪聽到蟬的悲鳴,又流露出對當權者失察而有負自己一片忠心的怨恨。此聯是以「己」的角度寫蟬,又是從蟬的形態寫己,蟬與己相應,心與物相融。
頸聯從蟬著筆,寫蟬的生態及環境,實為借蟬喻己。「露重」、「風多」,既實寫蟬所處的季節性氣候特點,又比喻自己所處的社會、政治環境。「飛難進」、「響易沉」,既是刻畫蟬的生態形象,同時也喻寫自己內心的痛苦。「飛難進」,喻仕途受阻,赴訴無門;「響易沉」,喻有志難申,心跡難明。駱賓王是被誣以贓罪下獄的,如作於同期的《獄中書情通簡知己》有云:「絕縑非易辨,疑璧果難裁」。又如作於同期的《螢火賦》云:「嗟乎!綈袍非舊,白頭如新。誰明公冶之非,孰辨臧倉之愬?」所言皆為赴訴無門、心跡難明的痛苦。這兩句對仗工穩的詩,句句詠蟬,句句喻己。蟬與己,在這裡渾融為一,自然無痕。
尾聯主要寫己,但仍切合寫蟬。這兩句直抒胸臆,明確表達希望得到援救,昭雪冤獄,從而點明詩的主旨。從蟬的角度看,是說蟬高居喬木,餐風飲露,本是清廉高潔的;自己與蟬一樣有著高潔的品性,卻不被人理解。這樣,自然之物「蟬」又與人格化身「己」相契合了。由分寫至合寫,有分有合,變化中達到整一。
這首詩前有一段序,而現在通行的一些唐詩選本往往只錄詩,對序則棄而不錄。其實這段序文與詩是一有機整體,詩中比興寓意,亦即自然之物與人格化身的契合,是以序文的鋪敘直言為前提的。欲解二者契合之妙,不可不讀這首詩的序: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曹廳事也,有古槐數株焉。雖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枯樹;而聽訟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豈人心異於曩時,將蟲響悲乎前聽?嗟乎,聲以動容,德以像賢。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審藏用之機。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僕失路艱虞,遭時徽纆。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余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云爾。
可以說這是一篇簡短而精美的駢文,是一篇很有情致的抒情小說。詩人在這段序文中敘說了自己作詩的緣起,敘說了蟬的形態、習性及美德,抒發了自己「失路艱虞,遭時徽纆」的哀怨之情。詩人首先從禁所的古槐寫起,運用晉代殷仲文仕途失意及西周時召公姬奭明察獄訟的典故,表達了自己身陷囹圄的痛苦和乞盼有司明察的心願。然後,寫聞蟬鳴生悲感,「豈人心異於曩時,將蟲響悲乎前聽」,以反問的語句把蟬與己、心與物聯繫在一起。以擬人的筆法鋪敘蟬的美德、從蟬的形態習性寫起,寫蟬適應季節的變化,隨季節、氣候的變化而出現;寫蟬翼甚薄,蟬目常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不以俗厚而易其真」。詩人謂之具有「君子達人之高行」。因為蟬有這樣的美德,所以詩人才引蟬自喻,以蟬為自己的人格化身。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駱賓王以蟬喻己,顧影自憐,正是感物聯類,情以物遷。從駱賓王作於同時期的《螢火賦序》中也可印證此論斷:「物有感而情動,跡或均而心異。響必應之於同聲,道固從之於同類。」詩人的體驗說明瞭感物生情的道理,人的審美心理結構與自然之物的某種同構對應。詩人詠蟬之妙,不僅在於符合同構對應的原理,而且還在於蟬意象所包涵的豐富的文化內蘊。
我國古代先民早就注意到了蟬這種昆蟲,認識了它的不同種類、生活習性及與氣候、節令的關係等。蟬作為物候性表徵出現在詩文裡,成為悲秋的一種常見意象。如在千古悲秋之祖的宋玉《九辯》中寫道:「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遊兮,鵾雞啁哳而悲鳴。」又如:「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古詩十九首《明月皎夜光》)「鳴蟬厲寒音,時菊耀秋華」。(潘岳《河陽縣作二首)「園柳吟涼久,嘶蟬應序驚」(隋·王由禮《賦得高柳鳴蟬》)。寒蟬之鳴,不僅報導了秋天的到來,與白露、秋風、大雁、霜菊等物候性景物共同組成了最具普遍意義的秋景圖,而且感發著士人的家國之思、漂零之感。中國古代文人對季節的更替、景物的變遷非常敏感,所謂「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草長鶯飛的陽春煙景,自然可令人心曠神怡;一片落葉,一聲蟬鳴,亦往往能引動愁情。「高樹蟬聲入晚雲,不惟愁我亦愁君」(雍陶《蟬》)。蟬這種物候性意象,在詩文中負載著詩人悲愁哀怨的情感體驗,成為一種情感符號。候節而鳴的蟬聲,會使人想起「涼風起天末」;想起一年即將盡,歲華盡搖落;想起去國離家,別夢依稀。候節而鳴的蟬聲,會令志士傷惋,征夫佇立;會動閨人之夜悲,垂塞客之秋泣。陶淵明在《己酉歲九月九日》寫道:「靡靡秋已夕,淒淒風露交。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叢雁鳴雲霄。萬化相尋異,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靜穆得超然心遠的隱逸詩人尚且如此,汲汲於仕途功名的普通士人又何以堪?不同時代卻又大致有著相同遭遇的人們聽到蟬鳴,都會感發大致相似的情感意向。所以駱賓王在獄中聽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會情不自禁地「感而綴詩」。駱賓王詩中的蟬,當然也就不是單純的自然之物,而是積澱了悲愁體驗的情感符號。
蟬還被賦予多種美德而成為高潔的人格化身。
漢魏以來,許多文人曾作賦稱頌蟬的美德。如班昭《蟬賦》:「伊玄蟲之微陋,亦攝生於天壤。當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響。融風被而來游,商焱厲而化往。吸清露於丹園,抗喬枝而理翮。」班昭所寫還停留在對蟬的自然品性的褒揚上,而到了三國時代曹植的筆下,則已大大地人格化了。曹植《蟬賦》:「唯夫蟬之清素兮,潛厥類乎太陰。在盛陽之仲夏兮,始遊豫乎芳林。實淡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聲噭噭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稱頌蟬具有清素、淡泊、忠貞、耿介的品格。又如西晉陸雲《寒蟬賦並序》稱讚蟬有五種美德:「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食,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以蟬形貌、習性比附人的美德,稱讚蟬具有文、清、廉、儉、信五種美德。從此,本屬「微陋」之物的蟬在文人心目中更加完美起來,成為高潔人格的化身。受到士人美化的蟬,其實正是對象化的士人自身,是士人自身道德人格的美化。駱賓王在這首詩的序中說蟬「票君子達人之高行」,在詩中稱蟬「高潔」,其淵源所自,就是漢魏以來對蟬意象的人格化認同。駱賓王詠蟬,是緊緊圍繞著蟬「羽弱」、「聲微」的特點來寫。而這兩個特點,正好反映了詩人當時有志難申、求助無力的處境。由於蟬的意象已積澱了悲愁的情感因素與高潔的人格因素,由於在詩前的序文中已鋪敘了蟬的美德,因此,詩中所詠雖未以蟬的美德為主,而蟬的高潔之美實際上已盡在其中;雖未明言自己心事,而那激切的心聲已跳蕩於其中,分明可感可聞。方東樹說:「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只彷彿形容,自然已到。」(《昭昧詹言》卷二十一)《在獄詠蟬》即是這樣的詠物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