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和的《漁父》詞,有的書裡又稱為《漁歌子》。這組歌詞一共五首,其中最為傳誦的是第一首: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絕妙好詞多知音,《漁父》詞一問世就引起了張志和同時代名作家的興趣。據《西吳記》載大書法家顏真卿、《茶經》作者陸羽以及詩人徐士衡、李成矩等和他「遞相唱和」,寫了一篇又一篇新的《漁父》詞。由於沒有一首超過「西塞山前」,這些詞都湮沒無聞了,倒是張志和的詞影響越來越大,以至在公元九世紀初幾乎同時震動了中、日兩國。《新唐書·張志和傳》說唐憲宗曾讓人畫出他的像,「求其歌不能致」。
這首詞傳到日本後,感動了平安朝的嵯峨天皇。他曾擬張志和《漁父詞》五首,題為《雜言漁歌》。其一云:「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花飛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嵯峨天皇並命朝臣滋野貞主奉和五首,一同載入《經國集》。嵯峨天皇是位有素養的詩人,經他的提倡,平安朝出現不少近體詩的名篇,列入唐人詩林,並無愧色。」我們知道,日本嵯峨天皇即位於公元809年,也就是相當於唐朝的元和四年。公元823年,他又讓位於淳和天皇。他和唐憲宗、唐穆宗算是同時代人。他的《雜言漁歌》正是這個時期的作品,一衣帶水的友好鄰邦的君主都如此重視張志和的《漁父》詞,很能說明它當日在國內外詞壇上的地位。
關於《漁父》詞的思想藝術特色及其作者生平,一般文學史、唐宋詞選本都有評介,可惜語焉不詳,令人在閱讀欣賞這一作品時,難免有一種迷惘之感,感到有些問題還不清楚。譬如作為隱士的張志和,何以這首傳誦的作品又無一般隱誨詞的枯澀氣呢?又譬如作者假若是個披著漁翁外衣的士大夫,何以他對漁翁的生活、勞動又是那麼熟悉呢?還有,日本嵯峨天皇和他的大臣們仿效他作詞的時間我們都知道,張詞又作於何時呢?至於張詞究竟好在何處?對後世的影響如何?等等,都是讀者迫切想要瞭解的問題。歸總一句話,不知人論世,我們就無法深入瞭解《漁父》詞。
張志和,原名龜齡,字子同,婺州金華人。他的父親精通《莊子》、《列子》兩書,曾著書立說。傳說張志和的母親夢見腹上長出一棵楓樹才生了他。浙江金華是一個富饒的地方,張志和的青少年時代是在盛唐後期度過的。他為人聰明,又受到很好的文化教養,所以年紀不大就明經及第了。不幸的是沒有多少日子就發生了安史之亂。肅宗即位後,他曾向皇帝獻策,受到特別賞識,賜名張志和。肅宗命他待詔翰林,接著又授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唐肅宗是個十分昏庸的皇帝,內裡受制於張皇后,宦官李輔國專權,外有姦佞當道,他怎麼能真正賞識人才呢。《新唐書》說張志和後因事貶官南浦縣(今四川萬縣)尉。從京官貶到遙遠的地方,懲罰是很重的,張志和究竟犯了什麼罪呢?史書說得很含糊。這可能和政治鬥爭有關,因為他的友人顏真卿先後反對過李輔國、元載,也曾遭貶。張志和寫的一首《漁父》詩,為我們透露了他自己受到迫害的政治原因的消息。他在詩中借漢初商山四個白髮蒼蒼的著名隱士出山,間接幫助劉邦安定天下的傳說發議論道:「翻嫌四皓曾多事,出為儲皇定是非!」這當然是發牢騷,在牢騷的背後我們看到張志和的歸隱是被迫的,他心中還時有火星濺射,他熱愛生活,所以才能寫出上述那首詞。
張志和遇赦離開貶所後,便以給父母守喪為理由歸隱了。赦還以後,絕意仕途。他以江湖為家,四處漂泊,自稱煙波釣徒。他寫了一部書叫《玄真子》,因而又自號玄真。他的哥哥張鶴齡擔心他一去不歸,就在風光很美的山陰為他修了一座儉樸的屋子,樑柱都用原木,上蓋生草。張志和足穿棕鞋,不以陋室為苦。朝廷賜給他奴婢各一名,他把他們配為夫婦,取名「漁童」、「樵青」,自號為「煙波釣徒」,長期過著隱逸生活,徜徉於太湖一帶的山水之間。他對文藝多所通曉,凡歌詞、書畫、擊鼓、吹笛,無不精工,善於汲取各方面的營養化為己用,《漁父》詞便是借鑒民間的漁歌而成的。遠離宦海以後,他的性格變得狂放不羈了,陸羽問他和誰交往。他回答說:「太虛為室,明月為燭,與四海諸公共處,未嘗少別也,何有往來。」由於長期徜徉太湖之上積澱而成的審美意象來說,這首詞正如胡震亨稱道王維所說的:「以淳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唐音癸簽》)在那一個長夜難明的社會,不求聞達,「有山林閑適之趣」,可以說是別有襟抱的。當然,因為詞人和世俗相忤,只落得從大自然中覓取心靈滋養,陶醉其中,也就不免迴避現實。
唐代宗大歷時,顏真卿任湖州刺史,住在太湖邊上,張志和前往拜會,生活得很愉快。當時和他往來的還有陸羽、皎然等人,既然顏真卿等已在模仿他寫詞,那麼前面引的「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首寫作時間應不晚於代宗去世的大歷十二年。詞人而兼畫家的張志和,把高遠的情思外化為清空的意境,又把質樸玲瓏的語感,提煉為翛然脫俗的沖淡意趣,從而使他的詞作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高蹈風格。
《漁父》詞五首,並非一時一地之作。它們之中有的寫於湖南洞庭湖畔,如第五首說:「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詞中所說的「巴陵」即岳陽,可見與湖州的西塞山前不是同一個地方。又如第二首「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寫到嚴子陵釣臺,當是詞人在浙江境內的寫照,也和湖州「西塞山前」無關。第四首寫到「松江蟹舍」,寫到「楓葉落,獲花乾」,完全是深秋景色,當是詞人深秋旅泊松江之作。第三首雖然是寫「西塞山」附近的生活,但作品寫到雪景時令也不同。經過一番比較,我們不僅可以發現「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首與其他各首有季節、地點的差異,而且還可看出它在內容和藝術上都高於其他幾篇,堪稱《漁父》詞的壓卷之作。這就難怪大家那麼喜歡它了。
寫漁父,楚辭裡面就有了,不過這漁父只是屈原的陪襯,我們看不到漁家生活。杜甫在蜀中的綿州涪江口上看過漁父打魚。他的《觀打魚歌》說:「綿州江水之東津,魴魚鮁鮁色騰銀。漁人漾舟沉大網,截江一擁數百鱗。眾魚常才盡棄卻,赤鯉騰出如有神。潛龍無聲老蛟怒,回風颯颯吹沙塵……」《又觀打魚》一首說:「蒼江漁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突波濤挺叉入。小魚脫漏不可計,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損傷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這兩篇作品以旁觀者的角度具體刻畫了打漁的場面,寫了東津的早晨,寫了魴魚、鯉魚的顏色,寫了漁船穿梭往來,寫了漁人撒網,投叉以及魚在網中、叉尖和岸上掙扎的實況,有聲有色,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從「數百鱗」、「萬魚急」,還可以使人想見天府之國這個魚米之鄉的富饒。如果說杜甫詩好比一幅《蜀江觀魚圖》,那麼,張志和的《漁父》詞就像是《煙波垂釣圖》了。杜甫落筆側重在打漁細節,沒有用力寫漁父;張志和構思似更巧妙,他突出了畫面上漁父的形和神,是畫龍點睛之筆。他用中國傳統的「散線透視」畫法。以舊吳興縣西的西塞山作為觀察點,捕捉了山前的一片景色:高處有從水田飛入上空的白鷺鷥,低處有落英繽紛的春水綠波,以及引起人們鮮美味覺的大口細鱗的肥嫩鱖魚。作為畫圖中心的,則是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的漁父。
但詞的開頭作者又不直接去寫人,而是從景與物著手。首先勾畫打漁的環境,說:「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西塞山在今浙江省吳興縣境內的苕溪上。清代張宗橚《詞林紀事》引《西吳記》說:「湖州磁湖鎮道士礬,即張志和所謂西塞山也。」這個道士礬,實際上是一座突出在河邊的巨大石岩。在岩腳流過的西苕溪,北通太湖,南鄰莫干山,風景很優美。西苕溪又可直通吳興城內,與東苕溪匯合後叫做霅溪。據《新唐書》說,在湖州,顏真卿看見張志和的小船又舊又破,便問是不是可以給他另造一隻。張志和回答說:「願為浮家泛宅,往來苕(溪)霅(溪)間。」張志和這首詞的頭兩句描繪春汛期的景物,反映了太湖流域水鄉的富庶和可愛。春剄西苕溪,四處是一派生機。一群白鷺被吸引來了。白鷺就是平常人們叫做鷺鷥的那種水鳥。遠遠望去,它的外形有點像白鶴,腿和脖子特別長,嘴尖而細長,便於在水中捕食魚蝦。唐詩中常常寫到白鷺。如王維《積雨輞川莊作》說:「水田漠漠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杜甫《絕句》詩說:「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張志和之後的詩人韋莊《稻田》詩也說:「綠波春浪滿前陂,極目連雲䆉稏肥。更被鷺鷥千點雪,破煙來入畫屏飛。」白鷺總是和良田溪流聯繫在一起的,張志和雖然沒有寫溪兩岸的萬頃良田,但人們在聯想中,早已呈現在眼前了。白鷺時飛時停,詞人寫它們展翅飛翔,使魚米之鄉更顯得生趣洋溢了。「桃花流水」就是桃花水。江南水網密佈,每年二三月間,桃花盛開,天氣暖和,雨水比冬季多,下幾場春雨,溪滿河溢,水流湍急,於是逆水而上的魚群便多起來了。戴叔倫《蘭溪棹歌》寫的就是這種自然現象,它說:「涼月如眉挂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蘭溪三月桃花水,半夜鯉魚來上灘。」張志和有詩人的敏感,善於捕捉形象,他寫苕溪之春,沒有簡單地說春汛到來,而是用富有特徵的「桃花流水鱖魚肥」來表現,這就更能勾起讀者的想像,使人們似乎看見了苕溪兩岸盛開的紅艷艷的桃花;河水陡漲時,江南特有的鱖魚在水中歡躍。鱖魚的「鱖」字,也有寫作桂花的「桂」字的。它是一種味道特別鮮美的淡水魚。嘴大鱗細,背鰭較寬,魚身呈黃褐色。《漁父》詞寫「鱖魚肥」,不是說苕溪裡只有鱖魚,也不是說只有鱖魚才肥。一首小詞,不能把水中的魚類都寫到,詞人寫「鱖魚肥」,讀者自然地會想到其他的魚,想到甩子之前,一切魚都很肥美。
春汛來了,漁父當然不會閑著,「青篛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他們也忙碌開了。「篛笠」是斗笠的一種,晴天可以遮太陽,雨天可以擋雨。它是用竹絲和青綠色的翁竹葉製成的。「蓑衣"是用植物莖葉或其皮製成的雨衣,有的用棕,有的用稻草,如果以蓑草也就是龍鬚草為原料,它就是綠色的了。晴天用不著披蓑衣,詞人寫漁父身披蓑衣,自然就過渡到下句「斜風細雨不須歸」了。「斜風細雨」與「桃花流水」呼應確實寫出春風春雨的特點。為什麼有風有雨還「不須歸」呢?景物的生氣,漁父內心翛然自得的情態,鷺在飛,水在流,魚在潑剌地嬉逐,一切景物都是那麼新鮮、清麗、秀潤,當然,漁父也就被當前的景物所吸引,產生了自然、淳樸的意趣和不願離開這一個魅人亦復宜人的境界的深情。你看,「斜風細雨不須歸」,對漁父說來,不正是他對美的發現、美的執著麼?在斜風細雨中,漁父體驗到鷺鷥的飛翔更為飄逸,漂流在水裡的桃花瓣格外鮮妍。在這樣優美的環境中垂釣,漁父的心情,就不止是為美陶醉,而且還為當前的優美畫境而堅定了意志,不僅是「不思歸」,而且更進一步做出訴諸審美判斷形式的「不須歸」了。漁父所執著的已經不是垂釣,而是作為詞人內心的自白——「我決心以出水之間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終老」。這顯然又是畫中之詩,隱伏在西塞山前空間結構背後的時間潛流,悠悠地但終於又是深穩有力地蕩漾著的感情波瀾。也許有讀者會問,詞中的「漁父」是誰呢?我們說當然是張志和。不過我們還得補充一句,由於作者長期生活在水鄉澤國,長期與漁父樵夫為伍,熟悉漁民的生活,所以詞又常常使人覺得寫的是真正的漁民。關於這一點,我們不妨用一些詩詞作個對比。如儲光羲的《釣魚灣》說:「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荷動知魚散」,觀察細緻,沒有釣魚經驗的人確實寫不出來。但從整個情調看,它寫的漁者只能是隱者。敦煌曲子詞中也有寫漁父的,如:「卷卻詩書上釣船,身披蓑笠執魚竿。棹向碧波深處去,幾重灘。不是從前為釣者,蓋緣時世掩良賢。所以將身岩藪下,不朝天!」
這首詞也寫到「漁父」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沖波逐浪而去,和張詞有相似之點,但它又寫到「卷卻詩書」和不得已歸隱岩藪之下,所以不會使人想到他是漁民。南唐後主李煜寫的兩首《漁父》詞更與漁民生活無關。如第一首說:「浪花有意千里,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第二首說:「一擢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灑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以李後主之才尚且寫不出好的漁父詞,最能說明文藝不能脫離生活的道理。
張志和這幅「煙波垂釣圖」,顯然屬於王維一派,是潑墨畫,是寫意畫。畫中景物,無不有水墨淋漓之意。「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本來就沾滿了水氣。魚,也離不開水。蘇軾因「長江繞郭」而「知魚美」,張志和因為桃花汛來臨而想起「鱖魚肥」,二者正如出一轍。水映桃花而紅,桃花因水而濕,這和「竹外桃花」不同,自然也是濕漉漉的。漁父的一身打扮,就更不用說了。人、花、魚、鷺,一切都被斜風細雨所籠罩。天地萬物各自消失了它們的邊際而成為渾然整體。這使我們想到古代文人畫的水墨暈染,特別是宋代大、小米的那派取自瀟湘奇觀的雲水煙樹的技法。為了矢意絕塵脫俗,所以作者特地給安排了這麼一個漁父,「襟度灑落,望之飄然」(劉學笄《方是閑居士小稿》)。而為了表現自己的率性歸真,寄情縹緲,則又把整個畫面,建構為「斜風細雨」的審美內涵,歸於「平淡」二字。林泉高致要淡,向萬物「回歸」的人要淡,因忤世、傲世而避世的張志和自然也要淡。這首《漁父》中的整個人物和事物,按照美學的「先定默契」來說,作為點景人物的傳神之筆,既然已經透露出「煙波垂釣」的隱逸基調,那麼人們在目擊到鷺飛,花漂,魚游,以至整個畫幅時,自然也就更容易對之萌發出「同化」作用,不僅走進「平淡」的境界,更能「於平淡中求真味」(王士禎《師友詩傳錄》)。皓然在一首看畫洞庭三山的詩中,把作為畫家的張志和寫得活靈活現。他說他「手援筆,足蹈節,披縑灑墨何麗艷。石更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峻嶒勢將倒。盼睞方知造境難,忘象神遇非筆端。昨日幽奇湖上見,今朝舒捲手中看。」
在《漁父》詞中張志和利用了繪畫的藝術經驗,把作品寫得很有畫意。以畫入詞,通篇二十七字,寫了山,寫了水,寫了白鷺和肥魚,寫了斜風細雨,更寫了優遊自在的漁父。詞人藉漁父寄託自己的情懷,而漁父又是被安排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之中,顯示了這是一幅江南水鄉的漁歌圖。讀罷全詞,在我們眼前彷彿出現了蒼岩、白鷺、鮮艷的桃林,清澈的流水、黃褐色的鱖魚,青色的斗笠,綠色的蓑衣,色調多麼鮮明,意境多麼優美啊!這首詞從古至今受到中外人民的喜愛,我想是完全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