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好問的詩詞作品之中,最有名的當屬那首《摸魚兒·雁邱詞》了。元好問的在此詞作之前寫了序,敘述了這首詞的創作背景。當年,元好問去并州赴試,途中遇到一個捕雁者。這個捕雁者告訴元好問今天遇到的一件奇事:他今天設網捕雁,捕殺一隻,另一隻脫網而逃。豈料脫網之雁並不飛走,而是在他上空盤旋一陣,然後投地而死。元好問看看捕雁者手中的兩隻死雁,一時心緒難平。便花錢買下這兩隻雁,接著把它們葬在汾河岸邊,壘上石頭做為記號,號曰「雁邱」,並作《摸魚兒·雁邱詞》。
「太和五年乙醜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地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邱。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邱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山西忻州韓岩村西北,有一座亭閣,名曰「野史亭」。在亭旁高大的古榆掩映之下,有一古墓,當地人稱為「五代墳」,墓前石碑上用隸書刻著「詩人元遺山之墓」七個大字。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傑出的金代詩人元好問長眠之處。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因他曾在遺山(今山西定襄縣城東北)讀過書,故自號遺山山人。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出生在一個封建士大夫家庭,先祖是鮮卑族,系拓跋氏,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到中原後才改姓元。他父親元德明隱居不仕,以詩知名,著有《東岩集》。他從小就受到很好的家庭教養,七歲即能作詩。十四歲受教於著名學者郝天挺,專心研讀古籍,具備了良好的思想修養和較高的文學修養。
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兵災離亂中度過的。由於從小過繼給叔父元格,早年一直跟隨在官場奔波的叔父生活,接著在戰亂中飄泊奔走。二十一歲時叔父病逝隴城任上,他扶柩回到忻州原籍。二十四歲時,蒙古貴族派兵南侵,滋擾河東。第二年他的家鄉毀於戰火,侵略者血洗秀容,屠殺十萬餘眾,他的哥哥元好古亦遇害。他和母親被迫避亂河南,飄泊流離五、六年之久。身歷目睹,國難家仇,元好問寫下了《石嶺關書所見》、《陽興砦》、《八月并州雁》等詩,抒寫戰亂的情景和對家鄉淪陷的悲憤心情,流露出對侵略者的憎恨和對戰爭的仇恨。金宣宗興定五年,他三十一歲時考取進士,後來做過內鄉和南陽等縣令,官至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哀宗天興元年(1232)六月。蒙古侵略者攻陷洛陽;天興三年,金哀宗自縊身亡,金朝滅亡。他覺得復國無望,便拒絕作官,這時,詩人已經四十五歲。後來他便回到故鄉秀容,在讀書山發憤著述,致力於金朝史料的蒐集和整理工作。
由於元好問從小攻讀古代典籍,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早年就有志於治國安邦,修明政治。後來飽經戰亂流離之苦,接觸了下層人民,開闊了眼界,豐富了閱歷。因此,金末那種「秕政日多、誅求無藝」的黑暗統治,金宣宗貞祐南渡之後二十年間「獎用胥吏,苛刻成風」的殘暴奢侈和「民之賦役,三倍平時」迫使勞動人民「破田宅,鬻妻子」(《金史·哀宗本紀》)的悲憤景象,在元好問的詩中都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反映。
蒙古侵略軍隊攻陷洛陽、兵圍汴京時,元好問過著「圍城十月鬼為鄰」的生活。他「身困重圍,目擊時艱,」發出了「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五首之二)的感慨。又《岐陽》三首之二: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重在寫實,表現戰爭的空前殘酷,令人怵目驚心。汴京陷落後,詩人悲憤到了極點,寫下了《徘體雪香亭雜詠》、《癸巳四月二十九出京》、《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秋夜》、《續小娘歌》十首、《醉後走筆》、《懷州子城晚望少室》等詩,寫他入覽故宮、被蒙古軍隊羈管出京、從青城北渡聊城時沿途的所見所聞。當時,詩人已成階下之囚,蒙古軍隊步步逼進,燒殺劫掠,他的母親也被劫走。元好問遭此慘變,不由得奮筆疾書,憤怒控訴蒙古統治者暴虐行徑:
道旁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
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其一、三
純用白描手法,生動地再現了侵略軍虜掠搶劫所造成的「白骨縱橫」、「殺戮殆盡」的慘狀,真是悲憤填膺,聲淚俱下。《續小娘歌》採用民歌形式,一詠三嘆,反覆吟唱,控訴了蒙古侵略軍掠民北移、劫奪婦女「卻將沙漠換牛羊」的暴行:
山無洞穴水無船,單騎驅人動數千。直使今年留得在,更教何年過明年?
雁雁相送過何來,人歌人哭雁聲哀。雁到秋來卻南去,南人北渡幾時回!
太平婚嫁不離鄉,楚楚兒郎小小娘。三百年來涵養出,卻將沙漠換牛羊。
詩人描寫這些被虜去的婦女求生不得、欲死不成,具有很典型的社會意義。
天興三年金亡後,詩人面對「並府虛荒久,大城如廢村」《婁生北上》、「蕭條門巷似荒村」《秋夜》、「亂余村落不見人」《高門關》千里荊榛、骸骨遍野的蕭瑟淒涼景象,為「家亡國破此身留」無比痛心,寫下了《雁門道中書所見》:
……網羅方高懸,樂國果何所?
食禾有百螣,擇肉非一虎。呼天天不聞,感諷復何補!
單衣者誰子,販糴就南府。傾身營一飽,豈樂遠服賈。
盤盤雁門道,雪澗深以阻。半嶺逢驅車,人牛一何苦!
充滿了對處於飢寒交迫之中的人民的深切同情。詩人把亡國之恨進一步「發為慷慨悲歌」《蛟龍引》借詠劍發出救國無門、生不逢時的感慨:
世上元無倚天手,匣中誰解不平鳴?割城恨不逢相如,佐酒恨不逢朱虛。
他因自己不能像藺相如那樣外折強秦,像朱虛侯劉章那樣內安漢室而深深地遺恨。《過晉陽故城書事》則通過描述北漢時太原人民守城戰的壯烈史實,傾吐了自己的愛和恨。
在動亂的日子裡,元好問還寫了不少文、詞優秀作品。短篇小說有《包女得嫁》、《戴十妻梁氏》、《狐鋸村》等。散文名篇《張萱四景宮女》運用簡潔的手法、準確的語言、形象的描繪、傳神的筆觸,栩栩如生地再現了宮女搗練四幅名畫。
元好問的詞在金朝成就最高。《水調歌頭·賦三門津》上片:
黃河九天上,人鬼瞰重關。長風怒卷高浪,飛灑日光寒。峻似呂梁千仞,壯似錢塘八月,直下洗塵寰。萬象入橫潰,依舊一峰閑。
描寫三門峽壯觀,景色酷似畫卷。筆勢奇橫罕見,詞中奔嘯的黃河(「萬象入橫潰」),巋然不動的砥柱山(「依舊一峰閑」),一動一靜,都能給人以蓬勃向上的精神。到下片,詩人轉而發出「人間此險何用」的感嘆,當是暗停職如此天險,未必能力挽狂瀾,國家仍然在侵略軍隊的鐵蹄下滅亡了。元好問今存的378首詞中,還有一些弔古傷時的作品,如《木蘭花慢·游三臺》、《水龍吟》(「少年射虎名豪」)等,雄壯豪邁,尤其是《游三臺》撫今思昔,悲壯激昂,是具有宋詞豪放派風格的名篇。金亡後的一些詞作,如《鷓鴣天》(「只近浮名不近情」)等,儘管以酒澆愁,故作放達,然而其哀痛國破家亡、感嘆世事離亂的愁苦情懷禁不住流露於字裡行間。
他還有小令九首,有的寫得很動人,如《驟雨打新荷·失題》之一:
綠葉陰濃,遍池塘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妖艷噴香羅。老燕攜雛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糝,打遍新荷。
以及《喜春來·春宴》等,都清新自然,景色秀麗,格調舒暢,給人一種美的享受。
在金朝詩壇,一般作家們缺乏卓識遠見,無法擺脫「半靡誇多」、「唐臨晉貼」、「苦吟彫琢,抄書用典」的浮華之弊和模仿之風。元好問「才雄學贍」獨踞詩壇,從文學理論到創作實踐扭轉了窒息局面。他的詩效法李杜,文章繼承韓歐,詞緊步蘇辛,發揚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現實主義傳統,反映了金元兩代交替之際的階級壓迫、民族矛盾和人民苦難,成為金朝的學術權威、文壇俊傑。有「集兩宋之大成,」文章獨步天下者三十年的稱譽。這些稱譽雖有溢美之處,但他確實在當時負有很高的聲望,不僅詩詞曲文俱為金朝之冠,而且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傑出詩人。
元好問具有進步的創作理論和文藝觀。他早年在避亂流亡中寫成了文論名著《論詩三十首》以及《杜詩學引》、《陶然集詩序》、《楊叔能小亨集序》等都反映了他的文學見解,闡述了他的創作主張。《論詩三十首》是受杜甫《戲為六絕句》的啟發,用詩的形式,針對當時文壇流弊所發,對建安以來的主要詩家進行了系統的概括的論述,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他反對模擬彫琢,主張從現實生活中吸收營養,要求作家從實踐中取得創作源泉。「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認為深入實際才能下筆有神。不同意那種「暗中摸索」。因而不屑於步江西詩派的後塵,絕然表示「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他反對華艷淫靡,主張天然真淳。「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肯定了陶潛、謝眺、歐陽修、梅堯臣清新自然的風格。他反對纖弱險怪,主張剛健豪放。「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肯定了阮籍、陳子昂的高雅古樸和建安文學的豪放剛健。對《敕勒歌》的「中州萬古潮陽筆」倍加讚賞,認為這類詩歌適宜於抒發詩人的壯闊胸懷和遠大抱負。他反對偽飾虛作,主張純樸誠實。否定那種「布谷瀾翻」、矜多炫巧的作風。論詩以內容為主,並重藝術風格和作家品操。這些主張對後世作家有著積極的作用。這種以詩論詩的形式也對後代有著很大影響,清代王士禎就有《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
元好問在史學方面也具有傑出的貢獻。他拒絕做元朝的官,金亡後以「今是中原一布衣」自詡,著手金朝史料的蒐集編撰工作。為了不使金朝史料泯滅,他曾向元朝統治者索取「金國實錄」等資料,遭到拒絕。因而不得不付出巨大的勞動,經常往來四方,悉心蒐集民間的有關史料。他常把所蒐集的材料用「寸紙細字」記錄下來,竟達百萬餘言。並依據這些資料編寫成達百萬字的金國史書《壬辰雜編》和金詩總集《中州集》。不只保存了金朝許多作家的作品,而且為編修金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書成十八年之後,元朝統治者編撰宋、遼、金三史,就是以《壬辰雜編》和《中州集》為基礎的,所以僅用年餘時間就把《金史》編寫完了。他的《中州集》以詩存史,而且開創了斷代詩史的新體例。為了有別於所謂正史,元好問把《壬辰雜編》和《中州集》稱為「野史」;又把他從事編撰的亭閣命名為「野史亭」。
晚年,元好問隱居故鄉,除從事金史的編撰之外,還寫了不少題畫、應酬之作。他始終堅信自己的「動可以周萬物而天下;靜可以崇高節而抗浮雲」(《新齋賦》)。但壯志未酬,流露出內心的不安:「勤如韓子初無補,晚似馮公豈見招。五十三年等閉裡,一窗風葉雨瀟瀟。」故國之思更經常縈迴腦際:「十年幾度山河改,空指遺臺是趙家」(《過邯鄲四絕》)。儘管詩人因受時代的侷限,在很多地方表現了寄希望於封建帝王的思想,甚至在他的「喪亂詩」中發出對帝王「若為長得熙春在,時上高層望宋州」(《徘體雪香亭雜詠》)的痛哭。然而,詩人決不會忘記現實,他雖然也說「衰年那與世相關」(《乙卯端陽日感懷》),但對於元朝的暴虐統治不斷地抨擊和揭露,對於故國山河的懷念情緒不時地流佈於筆端。寫出了像《宛丘嘆》一類對貪官污吏嫉惡如仇和對清廉官吏歌頌褒揚的詩篇。詩人通過極其強烈的鮮明對比,一方面揭露「至今三老背腫青,死為逋懸出膏血,」因為「蒼髯長官」的橫暴殘忍,以致滿目瘡痍、遍野荻花;一方面描寫人民無比愛戴的葉縣令體恤百姓、施行仁政,使縣內出現「早晚林間見雞犬,一犁春雨麥青青」的豐收景象,反映出詩人的政治理想和美好願望。
但是,殘酷的現實與詩人美好的理想和願望差距太大了,元憲宗七年(1257),長期處於憂憤積鬱中的詩人卒於寓所,時年六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