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核心提示:當兒子把唯一的一個糠餅子給了娘,娘看了看說:「兒呀,為啥不給娘一塊乾糧(糧食)餅子呢?」兒子說不出話來,哭了!娘明白了,臉上也流出傷心的淚水。在她快要嚥氣時,用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說了最後一句話:「兒呀,千萬……不要……忘記你娘……是—怎麼死的……」
(一)
我們到達山東省會濟南時,正趕上省裡為貫徹《中共中央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而召開的全省五級幹部(省、地、縣、公社、大隊)大會,於是我們大家都作為出席五級幹部會議的一員,參加了這次會議。
我們新華社這次下放到山東的幹部分兩個隊,分別包了魯西北的兩個重災縣:一個是惠民縣;一個是沾化縣。領隊的分別被任命為地委委員兼縣委第二書記。我們是惠民隊的,領隊的任豐平是新華社秘書處處長。他是1938年參加抗日戰爭、行政12級的老同志,被任命為淄博地委委員兼惠民縣委第二書記。另一位是新華社電務處處長張連生,被任命為淄博地委委員兼沾化縣委第二書記。與此同時分配到惠民縣的30多名下放幹部,分別包了兩個重災區中的兩個重災公社,分別任區委委員和公社副書記以及包隊(村)幹部。我先是被分配到胡家集公社皂戶楊村當駐隊幹部,後來又調到大於公社大於大隊當駐隊(村)幹部。全省五級幹部會議期間,我們分別被分配到出席會議的惠民小組和沾化小組,大家見了面,並一起參加大會聽報告和分組討論。
主持大會的是新任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他當時是華東局第二書記,還兼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原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舒同,因為「五風」問題嚴重,已於10月被撤職。當時安徽的問題,特別是淮北和皖東地區的問題也很嚴重,死人不少,但「蓋子」還沒揭開,中央還認為他那裡不錯呢,所以撤掉舒同第一書記職務之後,就派曾希聖來兼任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職務。
曾希聖新官上任,從安徽調集地瓜蔓等代食品來支援山東。不久,安徽問題的「蓋子」揭開了,曾希聖也被免職,由山東省長譚啟龍任第一書記。
五級幹部大會的主要內容是:以貫徹執行中央《緊急指示信》為中心,進行整風整社,檢查和糾正「共產風」、浮誇風、瞎指揮生產風、幹部特殊化風、強迫命令風。會上首先傳達了中共中央《緊急指示信》,省委第一書記舒同和省委常委、農村工作部長張新村分別作了檢討。他們在分析全省農村形勢之後,著重檢查了自己犯錯誤的原因和危害,比較實事求是地講了山東的實情,以及面臨的嚴重困難。他們的檢討是絕對保密的,會上既不准作記錄,也不准外傳。分組會討論和向我們介紹情況時,又講了許多重要「機密」。我這裡僅是摘錄當年我的日記本中追記的幾個有關片段:「山東去冬今春(不到一年的時間)非正常死亡達69萬多人,這是張新村在大會檢查時談到的。多慘!」大會的一位領導說:山東省過去(1957年)人口為5500萬,不到3年的時間,現在(1960年冬天)還有5000萬,減少了500萬。省委領導在談到當前形勢時說,今年(1960年)農業生產又比去年減產,而且幅度很大(20%—30%),糧食徵購任務完不成,城鎮供應十分緊張,不少地方已經出現脫銷斷糧問題。入冬以來,浮腫、乾瘦病日趨增多,非正常死亡人口在增加,如不採取緊急措施,形勢將更加嚴峻。從現在起到明春青黃不接,這段時間將是最大難關。當前一些重災區的中心任務是「四保」:保人、保畜、保生產、保社會治安。「四保」首先是保人,這是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在分組討論舒同和張新村的檢討時,我們分別參加淄博地區(後來改為惠民地區)和惠民、沾化兩縣的討論。他們一方面在學習討論中央《緊急指示信》,揭發批判省委的「五風」問題,同時聯繫實際揭發檢討本縣、本社、本單位的問題。
惠民地委第一書記王成旺不久前才從外地調來,他向我們介紹了淄博地區情況。他說:山東是全國出了名的重災省份之一(被中央點了名的),山東的形勢不大好的地區重點是在魯西北三個地區(惠民、德州、聊城),其中又以惠民地區尤為嚴重。惠民地區地處魯北平原,北瀕渤海,是個老區,抗戰時期是渤海軍區所在地。這裡交通極為不便,全區不通鐵路,甚至一條像樣的公路也沒有,經濟貧困落後。這裡幾乎沒有任何工業,是一個純農業區。近兩三年來,山東的自然災害頻繁,惠民地區更加嚴重,由於引黃河灌溉引進的黃河水排不出去,造成全地區土地鹽鹼化,農業生產受到嚴重影響;再加上在舒同的錯誤思想指導下,大刮「五風」,反右傾搞浮誇,賣過頭糧,全地區災上加災。去年以來不斷發生糧荒,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在談到惠民地區災情嚴重到了何等地步時,王成旺書記引用了不久江西省慰問團來區慰問時一位負責人概括的話:「惠民地區已經山窮水盡!」的確,這句話一點兒也不過分。惠民給他們的印象是滿目荒涼,人民生活極端困難,沒有糧食,草根、樹皮成為百姓的主要食物。代表團在訪問一位老太太時,問她有多少錢,老人家摸了又摸,掏了又掏,掏了半天從腰中掏出僅有的3分錢。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在一起閑談時,只有兩個話題:一是談論死人的情況,不是說這家死了人,就是說那家死了人;二是談論自己幾時死,還能活多長時間,能不能過了年等。有人說,活著挨餓受罪,沒有盼頭,不如早點兒死了好。王成旺說:問題更為嚴重的是災情,不但沒有得到控制,而且還在進一步發展。入冬以來,浮腫病、乾瘦和非正常死亡在大量增加……
在小組討論中,我的筆記本上記錄了以下幾個片段。
惠民縣北鎮(惠民地委所在地)公社書記說:全公社近4萬人,今年以來(不到一年的時間)已經死了1000多人,只生3個孩子(不到萬分之一)。入冬以來,病號、死人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看來明年春天將會更加嚴重。
麻店公社書記說:全公社大部分社員群眾都得了水腫、乾瘦病;4594名中青年婦女(16—45歲),有2188名閉經,佔總數的47.6%,子宮脫垂的84人。他說:由於沒有吃的,營養不良,3歲的孩子(1957、1958年生的)不僅不會走、不會坐,連頭都抬不起來。很多社員群眾頭不梳,臉不洗,普遍感到生活沒奔頭,沒有活下去的信心。
單寺公社高家生產隊的社員說:「糧沒了,柴光了,人病了,屋倒了,哪裡黑了,哪裡住,走投無路,沒了辦法,就等著死。」有的外出投親靠友,有的乞討他鄉,有的賣兒賣女,有的兩口子鬧分家,有的婦女丟掉家裡男人和兒女去改嫁。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到處是一片悲慘的景象……
幾年來,年年如此,一年不如一年,沒飯吃,沒柴燒,地荒了,耕畜大量死亡,人們無心生產。談到社會治安時,群眾說:這幾年來社會風氣極端反常,好人受打擊,老實人吃虧;有些地方是壞人當權,橫行霸道,老百姓受氣,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有的說:「三隻手吃飽飯,兩隻手餓著干」,「共產風吹散了心,浮誇風要了命」,「受苦受難被活活餓死的都是咱老百姓,上什麼天堂呀,都下地獄了……」他們在會上發言時,有的邊說邊流淚,有的泣不成聲,會場裡引起連鎖反應,以至於聽會的人個個淚流滿面,有的痛哭失聲。他們是在揭發控訴「五風」帶來的災難!「五風」刮得好慘哪!共產風把農民刮得一貧如洗,浮誇風要了那麼多農民的命,瞎指揮風剝奪農民的一切權利,強迫命令風使農民成了農奴,幹部特殊化風催生了一批新的統治階層。「五風」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洗劫,是歷史的大倒退!
(二)
餓死人的情況過去不准說,更沒有人敢統計。這次在揭批「五風」時的4000人大會上,做了個初步統計:去年(1960年)一年的時間(實際上主要是初春那段時間),惠民全縣非正常死亡人口3萬多,現有的浮腫、乾瘦病人10多萬。
據各組討論時說:去年春天這裡的情況極為悲慘,人們長期吃不上飯,飢寒交迫,病的病,死的死,已經到了窮途末路、難以為繼的地步。有位小組代表在發言時說:這裡的人們過日子有三種現象:一種是盼著過。他們盼著好年月,盼望著黨中央和毛主席能夠知道這裡發生的深重災難,早日得救!另一種是挨著過。他們對目前生活沒有辦法,挨過一天是一天,有了吃的就吃,沒有就拉倒,挨到哪天算哪天。第三種是等著死。他們對生活失去了信心,覺得沒有希望了,特別是一些由浮腫發展到乾瘦的病人,他們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知道自己沒救了,就等著死了。
大家在發言時普遍講到去年冬春,尤其是春節前後最慘,死人最多。過年時(春節期間)不但沒有吃上餃子,而且連頓飯都沒有吃上,一些人就是在那個時候餓死的。有的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死了人,有的人家餓死了大半,有的人家死絕了。人死了,沒有棺材,沒有人抬,用車推。直到現在有些人一想到當時的那種悲慘情況就想哭。去年開春以後,開始有了野菜、樹葉等吃的了,特別是夏收以後情況好轉了些,但秋季又減產。連續兩年多了,人們元氣大傷,勞力減少,體力虛弱了。入冬以來,由於吃不上飯,營養不良,浮腫、乾瘦病在發展,非正常死亡又在增加。現在全縣農村適齡婦女,幾乎全部絕了經,部分嚴重的子宮脫垂,喪失了生育能力,已經基本沒有新出生人口,許多農村已經是幾年沒有出生過孩子。
說到保畜,農民都知道牲畜的重要性。可是一講到這些,人們就都傷心不已。這幾年的共產風使牲畜遭受到嚴重損失,人們顧命都顧不上,哪裡還顧得上牲畜。當人們對生活失去信心,特別是當他們吃不上飯的時候,莊稼人雖然打心眼裡疼愛牲畜,但此時他們不是盼著牲口活,而是盼它們死,對於未來誰也不願意去想了。本來在共產風的摧毀下,牲畜數量已經普遍大幅度下降,去年一年的時間又死了一半,有的村只剩一兩頭,不少村已經死絕了。
在分組討論的基礎上,李宅公社黨委書記在大會上的發言,最深刻、最沉痛、最具有代表性。下面是我當時在筆記本上的記錄摘要:
他說:「去年春天大部分地區都是兩三個月沒有吃到糧食,很多人死得很慘!全縣一年的時間死了3萬多人,相當於現在一個公社的人口。也就是說:一年的時間死掉一個公社。各個公社的情況不同,有的公社達11%;各生產隊的情況也不同,有一個生產小隊160口人,死了60口。大批人員死亡使無數完整和睦的家庭受到嚴重摧殘和破壞,死去父母的成了孤兒,死去妻子的成了鰥夫,死去丈夫的成了寡婦。不知道有多少和睦家庭被破壞而妻離子散,有的一家人各自領各自的糧,各吃各的,多少感情很好的夫妻為吃而分家,多少翻了身的農民又回到了過去痛苦的深淵。家家庭院破落,家裡一貧如洗,屋子裡除了幾床破被子,就是幾把毛草了。院子裡,甚至大街小巷到處是人糞便,婦女和小孩頭不梳、臉不洗,沒心過日子……人們飢不擇食,只要是能解餓的東西見著就吃,甚至偷、搶,人到飢餓而不知羞恥!人,只有當他餓急了的時候,才知道糧食對人是多麼重要!而今餓死的絕大部分都是老實農民,甚至是在戰爭年代,為我們奪取天下出生入死、立過戰功、負過傷的復員轉業軍人……」
接著,這位公社黨委書記講了這樣兩件催人淚下的事例:有個生產小隊幹部,去年春天幾個月沒有糧食吃,全家五口人餓死了三口,當他娘已經奄奄一息了,還對她的兒子說:「兒呀,給娘一塊乾糧吃吧!」當兒子把唯一的一個糠餅子給了娘,娘看了看說:「兒呀,為啥不給娘一塊乾糧(糧食)餅子呢?」兒子說不出話來,哭了!娘明白了,臉上也流出傷心的淚水。在她快要嚥氣時,用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說了最後一句話:「兒呀,千萬……不要……忘記你娘……是—怎麼死的……」說完,就嚥了氣。
還有一個生產隊社員,因為抵制「五風」,被幹部扣了全家五個月的口糧。為了不致全家都餓死,他動員妻子和自己離了婚,然後讓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嫁到前莊求生。他和妻子本來感情很好,家庭和睦,此舉實屬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此後,他非常想念妻子和孩子。每當看到自己的孩子,他的眼淚就沒法控制,妻子對現在的丈夫沒感情,非常想念他,但不敢來看他。現在他妻離子散只剩一個人,家徒四壁,不僅生活艱難,思想感情上受到很大刺激,病情嚴重,骨瘦如柴,給他什麼吃也沒用了,估計也不會活多長時間了。
大家聽了李宅公社書記的揭發,感到講出了廣大農民的心裏話,許多人流出了同情的淚水,會場上一片抽泣聲。他們說,像這樣的事例不知有多少,但過去連說也不敢說,如果不是反「五風」,這些事根本沒有人敢反映,一直壓在心頭。這次會上揭批「五風」的發言,把大家帶回到令人心寒的那段歲月,今日一吐為快。
(本文摘自《抹不掉的記憶:共和國重大事件紀實》,作者:張廣友,出版社:新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