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漢分裂時,汪精衛是屬於武漢一派,他跟蔣介石本來就有競爭,所以貌合心不合。汪精衛講話煽動性很強,也有組織能力,但是能不能真正辦事,從來沒試過。他做蔣介石的副手是心不甘情不願,所以從南京第一次撤退到武漢,接著撤退到重慶,在武漢的短暫的時候,他就講和平,要談判。打不動,在談判的時候拖出時間來建國,叫「低調俱樂部」,胡適先生都是「低調俱樂部」的一員。
在抗戰最困難的時候,民窮力盡,真的是已經打不動了。汪精衛認為,再打下去我們國家會亡,不如忍一時屈辱。所以汪精衛自願講和,不是蔣介石派他去的,蔣介石沒有這個能力,兩人沒有這份交情。汪精衛以為,日本也打得很苦,也試探和平。日本的意圖是騰出這部分的力量,加上中國的資源,打太平洋的海上戰爭。汪精衛是笨,他沒有料到簽的是完全卡得死死的條約,他以為可以像南宋偏安之舉,等到條約簽出來,他悔之晚矣。陶希聖看了這個條約,甩手就走人。汪精衛不能逃,他手上就是陳公博這幾個人,所以後來他的政府班底沒有人,是日本人給他組織的,還不讓他管華北。他甚至於管不著蘇北,郝鵬舉這些地方武力有時候投中央,有時候投日本,有時候投偽軍,有時候和新四軍合作,郝鵬舉佔了半個蘇北,新四軍佔了半個蘇北。
老實講,汪精衛大概也不想做漢奸,他可能以為替國家留一些餘地,掙取一些時間。汪精衛苦心,他不是為自己的權力,他以為可以像南宋一樣。南宋偏安是高宗的主張,我們不能全怪秦檜。古今差別是金兵沒有佔臨安,而日本人佔了南京。第二個差別,日本的軍隊是現代軍隊,金人的軍隊跟南宋差不了多少。南宋的局面,政府指揮不了四大將。四大將都是軍閥,軍隊都不是國家給的,都是自己招來的。
回到抗戰來講,馮玉祥、宋哲元、張自忠都盡了力。傅作義最後跟共產黨在北平簽了合約,但是在抗戰期間,傅作義的軍隊孤身苦守在陝北和內蒙古,他擋住了日本人,保護了陝北;張自忠殉國;馮玉祥的軍隊打得不賴;也有賴的,像孫殿英等人,投降日本,做了皇協軍。李宗仁的軍隊守了大門口八年;閻錫山的部隊不出山西,守住了山西,閻錫山跟日本人半打半和,跟共產黨半打半和,卻不許國軍進山西界。還有國共之間的矛盾,彼此不能齊心打日本。中國的軍事力量,其實非常薄弱。
珍珠港事件對整個戰爭的影響巨大。因為單單中國在打的話,要拖得無限長,日本還可以繼續在中國戰場熬。美軍一參戰,日本的勢力在太平洋上就消耗光了。日本以為珍珠港毀掉以後,美國海軍力量被消滅,事實上,美國沒有那麼差。日本人的計算,往往是計算小的清楚,計算大的糊塗。
日本人沒有想到在中國要打八年,以為三個月就打完,這是自大的問題。日本人做中國的調查工作非常細密,許多漢學家都是滿洲鐵路調查員。我們後來看了他們出版的資料,調查詳細極了,一個小鎮有什麼資源、交通情形、橋樑、住宅,清清楚楚。但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對中國的民族氣氛算錯了。日本一直在各個軍閥、國民黨之間想辦法離間,拉攏。可是中國人的民氣,撐了一口氣不投降,卻是日本人沒看到的。
日本軍隊住在淪陷區,軍人想孩子了,看見中國娃娃,拿糖給他吃,照個相,說「日支親善」。那個日本兵本身是真心的,這是個別問題,一到戰場上就不一樣了。
日本國內也是窮,吃不飽飯。有理性的日本人,也反對軍人專政,反對戰爭,很多自由分子,在軍人發動的政變中被殺了,被關了。我有個日本朋友是吾妻洋教授,比我小一歲,他的祖父、父親都是自由分子。他祖父在明治維新時講「天皇機器論」:天皇是國家機器的一個部分,天皇不是人,不是神。這個犯大忌諱,軍閥把他關起來。因此,日本國內沒有反戰的聲音。
日本人幾乎都被軍閥架住了。日本有非常好的漢學傳統,像內籐湖南對中國瞭解之深,對中國之友善,確實可佩。但是在抗戰的第二年,日本要讓漢學家都承認自己對中國友善是錯誤的,所有的漢學家都經過這個改造程序。我的朋友西島定生是東京大學的教授,他也經過這種改造,改造方法跟中國一樣,沒日沒夜地開會。
到今天,日本的當權者始終還是大財閥、政客和軍人,他們不肯承認父兄犯的罪。而且,日本被原子彈打敗,不服氣。在戰爭期間,日本的宣傳機器告訴他們的是「日支親善」,告訴他們的是中國人歡迎日本軍隊進城,沒有告訴他們日本人在外面殘暴,沒有告訴他們日本人姦淫擄掠。日本人逼迫中國人拿著燈籠在路邊歡迎,照相時,只照排的隊,不照悲苦的面貌。
日本的靖國神社是個忠烈祠。明治維新不是和平的,維新前後都有戰爭。從明治維新的幾次戰爭,到日俄戰爭,到中日戰爭、太平洋戰爭,死亡者都奉祀在裡面。我去看過,不單靖國神社,每個縣都有個神社,也都有牌位,這麼小,寫名字。這是他們的忠烈祠。因為裡頭有經過國際法庭審判是戰犯的人,既然是犯人,是負戰爭責任的人,去祭拜就等於承認戰爭是對的,所以每次祭拜都引起一片嘩然。為什麼日本法庭不肯裁判南京大屠殺呢?他們說戰爭是不能以常理論的,是作戰雙方的死亡;他們不承認南京屠殺死亡的老弱婦孺,所持的理由是當時中國政府說「全民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