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將就木的大明王朝,將山海關視為最後一道防線;關外意氣風發的八旗驕兵,則視其為逐鹿天下的最後障礙。然而消長態勢非一日可蹴,所有的偶然,都是歷史精心設計的必然。
歷史是條長河。河流裡每一個劇烈的翻滾,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轉折。那些影響歷史的重大事件看似偶然,細細推敲卻又發現背後有許多原因,總是一步一步累積成無法閃躲的必然。
這些年旅行中國各地,每當站在歷史分水嶺的遺蹟時,我總是會遙想那些過往雲煙。尤其站在山海關的城樓上俯瞰無垠大地,每寸山河都是鮮血刷洗過的古戰場,那種悵然的感覺格外強烈,再無「我見青山多嫵媚」的愉悅情懷。
山海關
山海關,始建於洪武14年(1381年),明朝開國大將徐達驅除蒙古人之後,便在河北最東處與遼寧接壤之地修筑長城,並在燕山與渤海之間設立關城。此關因位於山海之間,故名「山海關」。
整座關城周長約4公里,城牆高14公尺,厚度達7公尺,內用夯土填筑,外以青磚堆砌。如果用心查看,還可看見部分青磚上刻著製作工匠的個人基本資料。標明建材何人所造,完工後若無端毀損,則依律軍法審判,這確實是防堵偷工減料的好對策。城樓上還可看見一塊巨大匾額,上面寫著「天下第一關」。每個字高約 1.5公尺,字體渾厚有力,遠遠望去,在曠野中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更是山海關的精神象徵。
如今的山海關雖已成為觀光景點,但是關城整體的氣勢依然威武雄壯。何況山海關歷經的大戰之險惡與激烈,並不下於嘉裕關、居庸關等天下名關,乃是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關。更重要的是,山海關在明代被譽為「內拱神京,外捍夷虜,最契緊處」,借由山海關所處的時空背景,清楚看見明清兩大政權的消長。
一座山海關,行將就木的大明王朝將它視為最後一道防線。關外意氣風發的八旗驕兵,則視其為逐鹿天下的最後障礙。兩者孰強孰弱,高低立判。然而這些消長態勢都非一日可蹴,所有的偶然,都是歷史精心設計的必然。《清仁宗實錄》評論前朝時曾提到,「明之亡,不亡於崇禎之失德,而亡於萬曆之怠惰。」明朝之亡敗不在關隘貧弱,也非缺乏人才,真正的原因恰如南方朔的新書書名──《笨蛋!問題在領導》。
萬曆執政48年,對明朝而言是場巨大的災難。這個皇帝怠惰朝政、癱瘓中樞,細看中國帝王史鮮有領導者如他這般荒誕。「深居二十餘年未嘗一接見大臣」,對於大臣不朝不見、不理不睬,就連奏章也「留中」不發,既不批示也不發下,存心擱置一旁。除此之外,萬曆揮霍無度,國家收支長期不均,造成財政枯竭後,又任意加派賦餉,導致關內民變四起。
萬曆「怠惰朝政」在前,「財政枯竭」在後。長期以往,遼東邊務焉能不廢?
明朝末期,經略遼東疆土有所成者,僅有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這3人在「無糧、無餉、無兵」極端惡劣的時局下,入駐山海關保國衛民,抵擋後金攻勢長達數十年。但他們均受到排擠打壓,甚至死於非命。
熊廷弼,身高七尺,文武雙全,對於明末遼東戰局有重要的影響。他3次赴遼卻又3次遭貶,因黨爭賈禍被處以死刑,最後落個「傳首九邊」的下場,與袁崇煥的遭遇竟有令人詫異的相似之處。
孫承宗,天啟帝的老師,在邊防形勢危如累卵時,以「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身份親臨山海關督師,慘澹經營4年,招募十餘萬遼軍,培養出袁崇煥、祖大壽、馬世龍等抗清名將。孫承宗戮力練兵屯田,強化邊塞,使明軍逐步從守勢轉為攻勢,迫使努爾哈赤後退7百里,打造出一條令後金望而生畏的「關寧防線」,為日後的 「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奠定基礎。孫承宗數次被奸人、權臣排擠去職返鄉,後因清兵繞道進攻高陽城,率領全城鄉民守城抗清,彈盡糧絕後自縊身亡。
值得一提的是袁崇煥。《明史》是這樣記載的:「袁崇煥,字元素,東莞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授邵武知縣。為人慷慨負膽略,好談兵。遇老校退卒,輒與論塞上事,曉其厄塞情形,以邊才自許。」袁崇煥有膽有謀,戰功彪炳,官拜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與後金的對戰中曾獲得「寧遠」、「寧錦」、「京城保衛戰」等3次大捷,力抗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的八旗將士於關外。未料卻在崇禎3年、後金天聰4年8月 16日(西元1630年9月22日),被崇禎皇帝羅織叛國罪名並親自下令,慘遭最殘酷的「磔刑」凌遲殺害,破碎的遺體被憤怒的鄉民分而食之,片骨不留。
熊廷弼之死,尚可說有憑有據;袁崇煥之死,堪稱千古奇冤。
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四朝皇帝,腐敗怠惰、昏庸無能、近佞遠賢、剛愎自用、喜怒無常,幾乎所有「失敗領導者」的特質全都聚集其上,明朝若不亡,斷無天理可言。
然而,歷史總是捉弄人的。
袁崇煥死後152年,乾隆皇帝公開為他平反。一份乾隆給廣東巡撫尚安的上諭中曾提到,「昨披閱明史,袁崇煥督師薊遼,雖與我朝為難,但尚能忠於所事,彼時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憫惻。袁崇煥系廣東東莞人,現在有無子孫?曾否出仕?著傳諭尚安,詳悉查明,遇便覆奏。」
清朝的皇帝,居然替明朝的薊遼督師伸張冤屈?
城樓上的風悠悠吹來,當我憑靠在山海關的箭垛,回想到這個歷史的大玩笑時,不禁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