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
章詒和,中國民主同盟創辦人章伯鈞之女,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2001年退休並開始寫作,現居北京守愚齋。
當章詒和穿著精心挑選過的晚禮服,與賀衛方教授一起出現在酒會現場,她驀然發現只有自己穿得這樣隆重,厚重的顏色與講究的剪裁成了她當晚的負擔,恨不得馬上回酒店換掉這身衣服……
這是繼去年之後,章詒和第二次應主辦方──香港貿發局與《亞洲週刊》之邀參加香港書展。
在香港下榻的酒店一樓咖啡廳,她與記者講起頭天晚上的尷尬遭遇,她應該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說起話來神采飛揚,引人入勝。她原本以為,晚禮服配酒會,理所當然,就像小時候父母在家宴請賓客時作為女主人的母親會莊重地穿上晚禮服,小小的她也有質地考究的旗袍,現在卻成了不合時宜。
章詒和「正是那‘最後的貴族’」。與她合著過一本小閑書《四手聯彈》的賀衛方說。似乎只有在回憶往事時,章詒和才會頻頻用「美好」這個詞。她輕聲細語地模仿康同璧(康有為之女)捧著水仙花跟在母親後面來家裡做客時的祝詞,或者是對父輩那一代人的藝術文化趣味的深情回顧,感慨音樂家讓她去聆聽的心中的雨滴……
在《往事並不如煙》、《伶人往事》等作品中,章詒和以深情而憂傷的筆調,講述那些逝去的往事。那些美麗得彷彿只存在於舊電影中的人物與故事,在新時代到來之後,如同煙雲般消散。她懷念那個已經過去的時代,因為「見過真正的文人和藝術家是什麼樣的」。對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下的現狀,她滿懷失望之情。
從公開指出黃苗子告密出賣聶紺弩,揭發翻譯家馮亦代在章伯鈞家「臥底」,到炮轟將梅葆玖稱為大師的說法,感嘆京劇完了,中國傳統文化沒戲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章詒和的許多文章和言論引發軒然大波,她說這種寫作的衝動是源自經歷過地獄的人對天堂的嚮往,她要活下來替在天堂的父母留下一雙眼睛去看,說到這裡她聲音哽嚥了。
極度的美好與極端的失望就這樣糾結在她的生活與作品裡。家族命運在翻天覆地中變化無常,她在「文革」中被以「現行反革命罪」判刑二十年,坐牢十載。父親歿於被捕之初,女兒生於囹圄之內,丈夫亡於平反之前。所有的親人不斷地走了,等日子好了些,她驀然回首,茫然四顧,發現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當記者問起章詒和現在是不是比較多呆在香港時,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在北京,永遠在中國。」她並不打算追隨父輩那一代人的流亡路線,「這樣的命運就淪落到我,但我是人不去香港,書去香港。」2004年開始,牛津大學出版社替她在香港出版了一系列回憶往昔的書籍,包括《最後的貴族》、《伶人往事》、《這樣事和誰細講》等書,她戲謔地稱呼自己是「香港作家」。
往事如煙,章詒和小時候曾隨父母在香港居住過三年,她對香港的感情也帶著對過去美好時光的緬懷,「香港最可貴的不是它的購物也不是它的海風,香港最好的就是自由。」
在臨海的酒店咖啡廳,她穿著已經穿了八年的舊褲子,T恤束在褲子裡,外面套著白底黑色印花的短袖。女主人的晚宴與壓箱底的旗袍一起成為了過去,她說,現在喝咖啡也不用煮的了,就用速溶的。
「絕不會出賣我的靈魂」
記者:你曾說過寫作的衝動,是經歷過地獄的人對天堂的嚮往。天堂是怎樣的?
章詒和:父輩隨時與我同在,家裡有我母親和父親的遺像,我每出一本書都要拿到像前跟他們說很多話。我會跪下,我的生命以及我有點知識都是我父母給予我的,我一直這樣看。那麼我能活到今天,我也一直覺得是天堂的父母在看我。我父親就很明確地跟我講過,你要活下來,你要替我活下來。那是1969年講的。後來他就給我講伍子胥的故事,讓我活著,留下一雙眼睛幫他看。
記者:去年你撰文指出畫家黃苗子告密出賣聶紺弩,文章發表後引來「無數的批評和質疑」,這對你有傷害嗎?
章詒和:那是有極大的傷害。邵燕祥先生和朱正先生推薦給我原文,他們說你看看這(告密)文章,很多人看了是很沉痛的,很多老作家一夜無眠。後來他們就切磋著把這些人排列出來,推測哪句話是誰講的。這些是文化人,他們的遣詞造句、說話語氣、為人態度以及寫字方式,大家都是非常熟悉的,所以誰一說就知道這是誰誰誰說的,全比出來了。細心人可以看出排隊是照著什麼排的,絕對不是按姓氏筆畫排隊,而是按揭發的輕重與多少,我看了之後就大為震驚,非常好的朋友,幾十載的患難與共無話不談的朋友,居然可以這樣。想讓黃苗子摘掉告密者的帽子,是絕對不可能的,你看看隊列中黃苗子的位置就知道了。但人家都不說,我傻裡吧唧地全寫了。
記者:這些文章是不是跟許多作家晚年的揭秘寫作類似?
章詒和:不是,問題在哪呢,這種臥底告密制度,是中國政治最落後的部分,我們是不是可以用作品來說一說?我們都知道德國等國家都在做,只有中國不做,其實中國最盛行的就是圈子化。
記者:接下來會寫哪方面的書?
章詒和:繼續寫告密者。也會寫我自己是怎樣的歷程,還是多說說自己少評論別人。那一代人可能有很多缺點,但是拿出來還是很漂亮,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你看看現在的人還有故事嗎?我們生活在一個格式裡,無非就是受教育然後拿學位,婚姻謀職幹活,你有什麼故事?即使有成就的人也是他出過什麼什麼書、開過什麼什麼會、到過什麼什麼地方、玩過什麼、結識過什麼,他有故事嗎?他能像儲安平、康同璧、張伯駒那樣?我所認識的人都是有故事的,我以後寫的包括告密者也有故事。我就想把這些故事說出來,我從來不說搞的是歷史或是文學,因為我不配我什麼都不懂。我就是認識這樣一些人,還識字還能寫,就好好寫,故事多得不得了,可能到死都寫不完。
南都週刊:在《伶人往事》中,你對言慧珠(京劇演員,1966年用一束白腰帶自縊身亡)的評價是這個女人活得很美麗,死得很漂亮,說自己很崇拜這樣的女人。她對你有影響嗎?
章詒和:她太敢說太敢當了。有個細節,四個女人打牌,言慧珠奶大,有人說是假的。說曹操曹操到,言慧珠當面把衣服一脫……我很欣賞她。現在有人給我電話跟我說,不同意那麼寫言慧珠,說她的珠寶首飾是別人送她的,來路不正。當然是男人送的,但人願意送,能怪她嗎?她做事有擔待。我入獄前,父親跟我說,我得判刑,我說那就判唄,充其量十年。當時我26歲,出獄36歲,還能幹一番,我父親非常感動。人活著,有些起碼的原則不能改。我絕不會出賣我的靈魂,我不說假話,不投靠權勢,不拜倒在金錢下。哪怕喝粥,也認了。
(資料圖片)
記者:現在回頭看,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是什麼?
章詒和:苦難。1957年政治上受壓迫,社會上受歧視,生活上受管理。周圍也有臥底和告密者窺探和監視。你一直處於這種環境,外面越簡單內心就越豐富。外部空間被高度擠壓,內心空間就高度擴張,一定是這樣的。我經常講我在青春期沒愛情,哪個男孩子敢理我啊?就不用想了,好好讀書背詩寫字,對一個年輕女孩子來說是很不幸的。接著就進了監獄十年,從26歲到36歲,關於飢餓關於疲勞關於肢體的痛苦關於一個人的尊嚴被當眾撕下……你可以見到當年落後、野蠻到一個常人無法想像的程度,這是監獄所給我的,經歷這一切你就會堅定起來,我不能病不能死不能瘋。然後我所有的親人不斷地走了,等日子好了些發現剩我一個人了,那怎麼活?寫下來唄。
「和前輩比我們都羞愧死了」
記者:你現在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
章詒和:我很刻苦,因為我知道我很差,跟前輩比真是非常差。和前輩比我們都羞愧死了,我說的前輩還不是指魯迅胡適啊。上世紀30年代第三流的文人都比咱們強,1949年前的高中國文班比現在大學中文本科生水平都高。當年,到柳亞子家去看,那就是詩的天地;到張伯駒家,那就是藝術的天地。你再學也趕不上,那個高度是時代撫育出來。我見過真正的文人和藝術家是什麼樣的。人家玩都能玩出貢獻來,張伯駒所有的貢獻都是玩出來的,他無職業,是散仙,一個人從早上起來就晃悠,晃悠出名堂。老說人家錢多,現在的富翁能玩出張伯駒那樣嗎?這個倒退非常的驚人,所以我常常講中國的傳統文化徹底消亡了。臺灣還有白先勇,你再看大陸沒有一個白先勇了。你能找到嗎?
記者:遛鳥逗狗,琴棋書畫,是指貴族精神嗎?
章詒和:現在都不談貴族,談文人了。所以我覺得除了刻苦沒有別的途徑了。從早到晚都在學習,不停地看從前的書不停地寫。一件事情的敘述我可以寫出五段來,比比看這裡面哪個好。因為你知道你差,只能用這種非常笨的辦法挑出你還行的。現在誰有才啊,都沒才。人家那個筆一抬出來就七律,你沒法弄,啟功先生想都不想那個詩就出來了,現在談他的詩,跟郁達夫比還差一些吧,但都已經這麼出色了。我只有不停地閱讀、不停地寫,琢磨出自己的文章。章伯鈞和羅隆基這些人的故事起碼都寫了五六年,不停地再改,都說我文字挺好的,那都是磨出來的,不是流出來的。
記者:是不是對現在的知識份子很不滿意?
章詒和:如果我們用魯迅和胡適來做一個標尺的話,中國現在沒有知識份子。你非常的悲哀。我在北京跟一些西方的記者交談,我並沒有積極主動地講,但是西方記者說我對中國的青年學生非常失望。他說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工資、自己的鈔票房子汽車,其他的不管。他們入黨都是為功利入的。他說非常不喜歡你們中國青年人。西方人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有時候還比較含蓄啊。
記者:你筆下描述了許多令人神往的前輩故事,你最欣賞他們的是什麼?
章詒和:首先是有人格,然後有修養、操守,然後有才氣。人格第一位。現在的知識份子在重金收買下,人格潰亡。現在最明顯的是爭課題,爭基金。我的學生就經常跟我講,章老師您甭美。在世故和實務上您十個章詒和頂不過我們一個。
記者:你在寫文章時說會看電視會看模特大賽,怎麼看現在的流行文化,比如說選秀?
章詒和:現在是大眾傳媒和消費文化時代,純藝術已經沒有了,即將消失。一切不足為奇,大家就圖個樂唄。中國當代文學,用章伯鈞的話,從《論語》讀到周作人就可以了。董橋、白先勇把傳統文化的精神氣質、文字基本結構都很好保存了,很不容易。
記者:從周作人再往後呢?
章詒和:我不知道中國是什麼教育。這取決於教育制度。家教都沒用。
「這個時代說貴族會備受攻擊」
記者:你剛剛說現在不談貴族,只說文人,但你講的故事寫的書都是關於當時貴族階層的。為什麼現在會拒絕談貴族?
章詒和:覺得現在這個時代說貴族會備受攻擊,我想還是用文人好一點。我不太想成為很多人攻擊的靶子,當然我不會受到干擾和動搖,但是我覺得少一點誤解吧。文人的概念更寬泛一點。其實你說聶紺弩先生吧,一輩子也沒過什麼好日子;儲安平先生也一樣也沒過什麼好日子,用文人更合適一點。羅隆基先生是比較講究的,康同璧先生也是比較講究的,馬連良啊程硯秋啊梅蘭芳啊言慧珠啊葉氏兄弟啊那都是非常講究的。
記者:有人說,你寫書賺稿費,在北京請大家吃蝦,生活很奢侈。
章詒和:我是把錢花完,光著去死的那種人。一人吃不完,大家吃。奢侈不奢侈,自己心裏清楚。比有錢有權的人檢點多了,他們一餐幾十萬的都有。我們不就幾百、一千。當你的家被無數次清洗、抄拿;當你中午剛在菜市場買了一些小菜、冰糖,十分鐘後就有人來把你的小菜和冰糖拿走……你不斷經歷這這些,就會養成我這種絕不留錢、花光的習慣。大家知道我特大方,我的學生就常說今晚到您家洗去(洗劫),人的生命和情感最珍貴。
記者:小時候你應該也穿旗袍,現在穿衣服還那麼講究嗎?
章詒和:很少買,看中了一定買。外地,北京,香港都有。我不是時髦的,身上穿的這個褲子有8年了。我比較保守,我學藝術,舞美裡有服飾,有兩條要把握,一個是合乎身份,比如我,我是搞教學和研究的,露太多,色彩很跳躍都不好,要盡量內斂和含蓄。第二個是看是否和你的環境協調,比如說昨天一個酒會,我穿的就是色彩很重的晚禮服,結果到那一看,就我這樣,恨不得回去換掉。
記者:坐過牢,經歷過苦難,可能讓小時候的一些生活講究都丟了。
章詒和:主要的沒丟,其次的丟了,比如現在不煮咖啡了,就用速溶的。母親在的時候,家裡常常開沙龍,女主人晚上穿旗袍,我也有,現在就不穿了,也不戴首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