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段時間當過單親爸爸,不懂什麼教育理論,對女兒的教訓常常是「三部曲」:第一,先好言勸誘;第二,她不往心裏去,我就板臉訓斥;第三,見她屢教不改,我的火氣按捺不住了,「該出手時就出手」。那時她手上腿上青一條紫一道,長年留有我的狂草手跡。儘管心中有時不忍,「 嚴父」角色卻無人替代,只能我演到底。
久而久之,女兒怕我,在我面前極其服貼。然而在父親面前不敢亂說亂動,跟著別人卻盡可敢想敢干。女兒這種「兩面派」行徑讓我頭疼,每次我要將她交給別人代管,總要例行公事地警告她:你可得聽話,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心裏明白「說了也白說」,可「白說也得說 」——多少有點威懾力吧?
有一次,女兒放潑大鬧,就連見了我也不管不顧了。
那是她四歲那年夏天,她姥姥來北京,想外孫女,我便向幼兒園為她請了幾天假,讓她跟著姥姥住在親戚家。有天下班,我買了個西瓜從城南騎著自行車去城北看她們。拐進了那親戚住的胡同,就聽見有個孩子震天動地的哭鬧聲,可不就是姥姥拖著的她?好傢伙,見了我一點不收斂,照樣哭鬧。我心裏一緊,在眾目睽睽之下趕快幫著姥姥把她拖進門,她姥姥已經筋疲力盡,見了我如同見到救星,連說「快管管你這孩子」!
打聽原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每天下午四點來鐘,她都拉著姥姥的手去胡同口的牛奶站取預訂的牛奶,但是這天姥姥要帶她去取牛奶,她卻不知怎麼鬧彆扭,說不去。姥姥就自個兒去取回來了那瓶奶,正往外倒呢,沒想到她改了主意,說要跟姥姥去取牛奶。姥姥說:好,今天取回來了,明天我再帶你去,啊?
——不行!就得今天去!
姥姥又好氣又好笑:北京牛奶不容易買,要預訂,今天我們預訂的奶已經取回來了,怎麼還能去呢?我們多取一瓶,別家不就有人取不到了嗎?再說,牛奶站的老奶奶也不會再給我們了呀!
女兒卻大鬧起來:我就要今天去取!
姥姥怎麼說,她都不聽,就要今天去取牛奶。姥姥吃磨不過,便想了個自以為能安撫她的主意:好吧好吧,依你,我們去!把這瓶奶交給牛奶站,然後你再取了拿回來,好吧?
姥姥將牛奶倒回瓶內,拉著她的手去牛奶站。沒想到,她被拉出門更不依不饒:這瓶開過蓋了,倒出來過了!我要沒有開蓋沒有倒出來的!我就要原來那一瓶!……
正是下班時分,胡同裡人多,她這麼哭聲震天地招搖過市,又這麼明擺著是無理取鬧,常對左鄰右舍炫耀這個外孫女的姥姥,臉上也挂不住了。
我聽罷也七竅生煙。這還得了!不壓服還不反了天!姥姥唱紅臉無效,該我唱黑臉出馬。此刻要「先兵後禮」,三下兩下讓她冷靜下來才能讓她聽進道理,多年上演的先文鬥後武鬥的「三部曲」的前兩部,此刻不得不統統省略。顧不得老人在側會心疼,我結結實實地狠揍了女兒幾下,硬是把她的哭鬧聲重重地打上了休止符。
事後姥姥和我對她如何循循善誘,我都已記憶模糊了。說實話,這整件事我都沒有太往心裏去,偶爾拿出來取笑她一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縱容她的老人面前越了分寸,撒嬌耍賴,胡攪蠻纏——這不是常有的事嗎?
不料,這件事女兒卻沒有淡忘。15年後,到耶魯唸書的女兒通過電子郵件把她歷史課上的一篇paper發來給我們看,其中提到了當年「牛奶風波」。
……再取牛奶,不可能是原來那一瓶了;即使姥姥帶我去走個過場,把那瓶牛奶再「領取」一遍,也不可能是封得好好的原樣了;即使就算牛奶沒有開蓋倒出來,也不可能是原來那個特定時空的行動了——對於喝牛奶來講,這確實無關緊要;但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之所以大哭,是因為那一瞬間朦朦朧朧地窺見了一個嚴峻的事實:許多事情,不,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作錯了事,或許可以糾正、可以補救,但糾正和補救的,只是這件錯事的後果,對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改變了——不可能把時間之流像倒錄影帶、錄音帶那樣,重新倒回到那個點。正是在那一瞬間,這個女孩被這個事實嚇壞了:那天下午的「那一瓶」牛奶,自己是永遠無法跟姥姥一起取回來了……
她這一段回憶,徐徐道來,給我的震動卻不小:對於別人,姥姥也罷,父親也罷,是如此不足挂齒的小事,對於當事人自己來講,卻如此事關重大,竟逼近了哲學的邊緣,儘管以她當時的語言能力當然無法表達清楚:人生之所以會有遺憾,不正是因為「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麼——時間是一維的,只能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不能倒回,不能重複,不能從那一個點改變軌跡……
可我,在女兒陷於「精神危機」找不著出口時,不僅沒有傾聽她、理解她,卻狠狠地罵她、揍她,說她無理取鬧……真是悔恨莫及啊!
唉,假如再來一次……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回到女兒四歲那個下午那一個點了。對於我,這也就成了永遠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