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先生是蔣介石先生最推崇的人,由此可見陽明先生之過人。作為士大夫,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上,陽明先生是屈指可數的幾位既有「立德」、「立言」,又有「立功」人,其德行、事功,至今仍收到讀書人的敬仰,可見其巨大之人格魅力。
說起王陽明就不能不提及他的前輩——像山先生陸九淵,王陽明繼其學說思想說發展起來的心說與陸一道所構成的陸王心學,成為唯一堪與以大儒朱熹所代表的所謂儒家正宗的程朱理學分庭抗禮的儒家思想流派,對中國當時以及後世之讀書人之思想產生了巨大衝擊和影響,也在中國文化思想史及哲學史上書下濃墨一筆。
陸九淵乃公認之天才。四歲時仰天俯地,用稚嫩而悠遠的心靈琢磨:「天地何所窮際?」苦思冥想,以致不食不睡,最後其父不得不動用父親的權威喝止他。——另一天才屈原提出類似的問題,大概已而立了罷。然而陸九淵自然不會再走父輩傳統的老路,有時候虛的可以決定實的,代表傳統的父輩可以喝止後代,卻不能阻止改變後代的思維。九淵的疑團橫亙心中十年,待看到古書「宇宙」二字之註解:「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時,乃大悟,激動道:「原來無窮。人與萬物,皆在無窮之中」。——後王陽明也有類似與此之龍場悟道,可謂與陸「一脈相承」。這雖只是事實性判斷,但亦隱然包含了在無窮中即無窮的大膽推理,他拿起筆來,又加一句:「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如果說在一個天人合一觀念地久天長深入人心的國度,冒出這樣的話來只是新奇不算革命的話,他下面兩句就是石破天驚的新口號了:
「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就是宇宙。」
陸晚年之時這樣解釋我心即宇宙: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
「人須閑時大綱思量,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立身其中,須大作一個人。」
此之「大作一人」,非是自大狂,而是進入與天地合德的境界,於是此時之心學,恢復了早期儒學陽剛雄健的人生姿態,恢復了儒學的「大丈夫」風采:「仰首攀南鬥,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確實無他這般人。陸九淵不像朱熹那樣遍尋明師博採眾家之長,而是旱地拔蔥式的崛起,超越其是流行的一切,師古——直承孟子的心性論;師心——發明自己的本心,於是開「心即理」之說,震動天下,並被王陽明發揚光大。
心學之一大特點即是「擴充法」:找著善根良心,然後讓它像核裂變式的、極限揮發,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所有在陸九淵為心學打下一個基礎後,開始了艱辛的探索「善根」的過程。他自以為沒有陸的天縱之才,所以也似朱熹那般,遍訪名家,希望得其心道,然而結果每每令他失望:所遇「名賢」,十有八九皆以程朱為儒家正統,推崇「知而後行」的「迂腐理論」,王於是嘆道:「都是些舉子學,不是身心學。」直到十八歲那年他碰到了名儒婁一齋。
婁是明初著名理學家吳與弼得學生,但雖以朱學為正宗,卻也有心學之傾向。婁氏向王講了「聖人必可學而至」的儒學通則,正搔著王的痒處,「遂深契之」,產生了確定他的致力方向的、指點迷津的作用。後婁之女嫁於寧王為妃,受起株連而亡,陽明以禮葬之,也算報了點撥之恩。後世認為,即使婁一齋不是陽明心學發端之人,亦起了重要作用,因婁的同門——吳與弼的另一學生謝西山就曾提出過「知行合一,學之要也。」而後來王在婁之引薦下到臨川「朝聖」見吳時,亦必定聽得此論。
以後數年,陽明入宦,浮沉十數載終於獲罪下獄,後又被當時因正德皇帝一句不耐煩的:「些許消失,你自己斟酌即可,何必擾朕」而得熏天權勢的劉瑾發配到貴州龍場——一個一般地圖查不到的說是驛站其實更近似於動物世界的偏僻所在,據說在此設驛,非是為了軍事目的,僅僅源於劉瑾之一個夢境。對於陽明來說,這裡實在不比監獄好多少,之於北京城,氣候自然沒得比,況且少了許多可以「論道的獄友」。
然而被拋到這種絕地,整個世界卻變得單純了—— 變成了「人與自然」的關係,於是陽明被拋回「初民社會」,可以每天思考諸如「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樣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在每一天都要經歷生死之境且早已經過九死一生的情況下,——先受杖刑,後遇殺手,陽明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置之死地而後生。在軍事上,這也許只是一句鼓舞士氣的大話,但在生存哲學,生存智慧的錘煉創建時,卻是必須如此的「基本原理」:不臨「實事」之真際,不可能求出真真切切的「是」來。用存在主意的話說,即:不進入臨界狀態,不可能發現生存的真是境遇,也就無法看清楚「在」的本質。陽明卻無暇窮究這些「學」,他要捕捉的是切實而行的「理」。於是當他將37年的家底都拼將出來,把擁有的三千年的文化底蘊都用頭皮頂出來之後,在一個春夏之交的午夜,頓悟了,這即是著名的「龍場頓悟」。
頓悟之後,陽明道:「聖人之道,我性已足。過去從外物求天理是舍本逐末了。由外及裡的路子整個是一場誤會。」乃知「格物致知之旨」,後由此而致「心即理」、 「致良知」、「知行合一」三說,自成體系,又道:「王道息而伯術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駁斥理學,正式豎起心學之大旗。
「心即理」直承陸九淵。這一思想很明顯地體現於王的一個論斷:「心外吾物」。也正由此語,他被認為是中國主觀唯心主義的代表人物。「心外無物」一說,頗近似於佛家的一段機鋒:
「風動邪?幡動邪?」
「非風動,非幡動,心動也。」
這其實緣於王陽明的求思經歷。與陸九淵近似,王亦曾經向虛幻之佛理尋求心學之突破,不同的是,陸是由於不屑於求名師,王則是求明師而不得。曾經有一個關於王陽明的傳說,說是王到一座寺廟遊玩,見一房門緊閉,好奇之下不顧知客僧苦勸,執意開門,結果大驚,原來房中有位圓寂的老和尚與王之面容極其相似,身後牆上還有一首詩,寫道:
「五十年後王陽明,開門猶是閉門人;精靈閉後還歸復,始信禪門不壞身。」
王黯然,知其乃自己前世,留下詩句: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陽水底天;閑依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此事極玄,顯然屬於不可信之說,但是王陽明與佛家淵源之深可見一斑,也從另一側面印證了佛理之於王的影響。
第二是「致良知」,關於此點,後世學者譭譽參半,甚至有人極端的認為。這是王拿來愚弄老百姓以利於統治者統御的工具,乃是大大的「毒草」,此言大謬。當時之世,紫禁城中,皇帝昏聵,數年不朝;朝堂之上,姦佞當道,良善遭惡;市井之中,百姓好淫,不死進取,可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在這個時候,王陽明提出 「致良知」之說,把一定的社會道德規範轉化為人的自覺的意識和行為,強調主觀立志和主體精神的力量,強調人的自我更新,倡導學習要自求自得,提倡人們「發 明本心,固受自操」,使人明明德,修自身,實為勸世之良藥。而改觀今日之社會,道德底線已近於崩潰,惡人幾無所畏懼,善者幾無所依仗,駭人聽聞之事,傷天害理之舉,時有發生,豈可曰今日之道德論遠勝於陽明之「致良知」邪?
王陽明最重要的一個思想是:「知行合一」。這是他最為人推崇的一個主張,也是他成為一代大家的「成名之作」,正是由於此說,他才得以成為與朱熹等人徹底「劃清界限」,與陸九淵一道,負手傲立於儒家另一頂峰,讓後人「傳唱」至今。
儒家之學到宋代時,「二程」已是絕對權威,而按此脈絡發展起來形成的「程朱」之學,也已隱然成儒家正統學說,至於其所主張的「知而後行」,自然也被「沉默的大多數」所接受,成為哲學之「主流」,而王陽明以其無匹才華,一針見血地指出其謬誤:「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之險夷者邪」——由此可見,王之知行合一時極重視實踐精神的,是講求一種「理論與實踐」的統一的,所以後世之人,因其乃唯心主義大家而斷言他之論斷與「理論聯繫實際」「理論實踐想結合」是毫不沾邊的,實乃武斷。
「知行合一」作為一種理論,也成功的指導了王的一些特殊行動,最著名的是平寧王之事。王陽明不是軍事家,也不是陰謀家,寧王反叛後朝野震動,許多軍事家陰謀家都束手,獨有被曾被朝廷打入大獄的他站出來作戰。王是沒有正式的官軍來統御的,所轄的只不過是金陵城附近州縣的衙役兵勇甚至一班剛被招安的土匪流寇,三千人以上就稱「大軍」,然而陽明卻用這支隊伍無往不利,四十天而竟全功,一時被譽為「大明軍神」。——一介大儒,指揮千軍萬馬若提筆研墨,不是「知行合一」又是什麼?
有意思的是,王作為明史上最璀璨的思想之星之一,卻在得勝之後,毀去所有寧王與朝臣通密之信,幾乎是「故意」為朝堂上一幫早睜紅了眼睛的人留下了把柄,於是 這幫小人發難的時候,王終於再度被貶,飄然入山,從容地做他的心學大師去了——他大概亦是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