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前的4月29日,一群人闖入病房,拖起病床上的北大學生林昭並秘密槍決。這是發生在1968年上海的血腥的真實事件。 這一年,林昭不滿36歲,在監獄裡已經度過了8個春秋。
像所有的愛國誌士一樣,解放前,青春年少的林昭幫助中國共地下黨組織聯絡傳信。像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新中國成立後,林昭曾一度扑在火紅的革命事業上,參加了當年的「打砸搶」。然而,與許多愛國者和熱血青年不一樣,林昭經歷了一段時間狂熱之後,卻反思自身,反思社會,反思國家的當前和未來。她選擇了不同於常人的思考和行為方式,1957年5月22日的晚上,她勇敢地站出來為受圍攻的北大同學辯護,激烈地反對暴力式的人身攻擊,併發表言論對自己少年時代的政治追求作深刻的反省。在後來的獄中血書裡,她說:「青少年時代思想左傾那畢竟是舊認識問題,既然從那臭名遠颺反右運動以來,我已日益看穿了那偽善畫皮下猙獰的羅剎鬼臉,則我斷然不能允許我墮落為甘為暴政奴才的地步。」對於「暴政」,林昭以自身的親歷感受著:「每當想起那慘烈的1957年,我就會痛徹心腹不自自主地痙攣起來。真的,甚至聽到看到或提到那個年份,都會使我條件反射似地感到劇痛,這是一個染滿中國知識份子和青年群之血淚的慘淡悲涼的年份。假如說在此之前處於暴政下的中國知識界還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氣的流露,那麼在此之後確實是幾乎被摧殘殆盡了。」林昭還敢於質問:「這怎麼不是血呢?陰險地利用我們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著我們的善良,單純的心與熱烈激烈的氣質,欲以煽動加以驅使。而當我們比較成長了一些,關始警覺到現實的荒謬殘酷,開始要求我們應有的民主權利時,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慘痛無己的迫害與折磨和鎮壓。怎麼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這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污穢不堪罪惡極權制度的恐怖統治之下。這怎麼不是血呢?」
最要命的是,林昭把思考的矛頭指向了當時的最高領袖,她發出了這樣的聲音:「長期以來,當然是為了更有利於維持你們的極權統治與愚民政策,也是出於嚴重的封建唯心思想和盲目的偶像崇拜雙重影響下的深刻奴性,你們把毛主席當作披著洋袍的真命天子,竭盡一切努力在室內外將他加以神化,運用了一切美好詞藻的總匯與正確概念的集合,把他裝扮成彷彿是獨一無二的偶像,扶植人們對他的個人迷信。」(林昭獄中上《人民日報》書)這是當年沒有人敢想也沒有人會思考,更是無人敢說的本質性問題,卻被林昭簡短的幾句話揭穿了。其實,並非林昭高明,而是那個時代,人們全部陷入一種集體式的「迷狂」,已經看不出那種自然而然的結論和觀點。這也是林昭日後「必殺」的最重要的原因。
林昭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無論思想層面還是行動層面,或者說,她用身體的血和言行實踐著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追求。
「自由是一個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只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滿的自由。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即使奴役他人這也同樣不得自由。」
「當我們深受暴政的奴役,我們不願做奴隸的同時,我們自身作為反抗者,但我們不能建立新的形式的奴役制度。」
這樣的話,不僅超越了青年時期林昭的那個時代,甚至超越了我們現在的這個時代。如不是真實的歷史現實,很難相信,一個江南水鄉的弱女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林黛玉」,竟然能說出那樣大義凌然的言辭。
林昭不僅說了,還大義凜然地做了。她接到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時,用手蘸著身體的鮮血寫道:「昨天你們那所謂的偽法院假借和盜用法律的名義非法判處我徒刑 20年,這是一個極其骯髒極其可恥的判決,但它也確實也夠使我引為叛逆者無尚光榮的,它說明著作為一名自由戰士的林昭,至高情操大節正氣,公義必勝,自由萬歲。」(1965年5月31日被當局判林昭20年徒刑後的血書)她的友人張元勛到監獄去看她,四周數十名看管的人荷槍實彈,就是在這樣的肅殺的情景下,林昭「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中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
就是這樣的一個有血有肉的林昭,在中國,絕大部分人卻不知道她。
我們為什麼不知道林昭?自由主義自西方傳入中國,在近代中國也只能在部分知識份子中流行,卻無法成為激勵社會各階層,更無法成為廣大民眾尤其是勞苦大眾爭取自身解放的思想旗幟。在現代中國,自由知識份子生存的空間一直處於權力集團的夾縫之中,從未能參與中國的社會現實變革,也不符合民眾急於改變中國的急迫心態。在後來的中國,本來就「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自由主義自然成為時代的悲劇犧牲品,20世紀50年代在中國大陸就難覓蹤影,而後轉入臺灣,有了一個殷海光,很多內地學者卻很陌生。大陸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顧准,而顧准的悲劇自然是付出生命。與顧准相比,林昭更是一個自由主義的行動者,她用生命實踐了自己的思想,怎樣思考就怎樣生活,她用鮮血書寫文字進行戰鬥,因而,她是一個戰鬥的民主主義者、人道主義者,一個自由戰士。
我們為什麼不知道林昭?我們這個民族至今還不敢正視自身。人類進入新世紀,2000年到2002年間,《今日名流》雜誌在方方的主持下,陸續刊發了一組關於林昭的文章,還有其他關於反思「文革」的文章。方方說:「這樣的時候說林昭,會有人說我們不合時宜,可是不合時宜就不說了嗎?我們還是得說。一直說到人人都記得這個名字,人人都知道她為何而死。」真的是「不合時宜」,之後,《今日名流》因過去一段時間的刊文而被停刊,編輯部解散。林昭死了,她的遺骨至今卻沒有了下落,蘇州的靈岩山西側的安息公墓墓地上雖有「林昭之墓」,那裡面只有她的一縷長發、一套舊衣、一張照片,是一個空空的「發塚」。林昭生前的藍橋監獄至今保留有她的血書和其他文章詩詞,卻被封存。獨立製片人胡傑採訪攝錄《尋找林昭的靈魂》,最後接觸到林昭的人卻無一人接受採訪……
你說,我們能知道林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