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接受教育起,地主就被列為黑五類之首。他們的典型形象是黃世仁、劉文彩、周扒皮等等。他們集人性醜惡之大成:貪婪、狠毒、奸詐、腐化、墮落,無惡不作,無恥之極。他們的形象,賊眉鼠眼,鬼鬼祟祟。他們人還在,心不死,時刻覬覦著復辟資本主義(?)。因此,我從小對地主有一種本能的仇恨和厭惡。
直到下放農村,我才接觸到真實的、作為一個人的地主。我們村上有兩個地主,都是五、六十歲,兩人是表親。我主要說一說其中的大地主吧。
大地主是一個老頭,個子矮小,古銅色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永遠一身皺巴巴的破衣裳。村上年輕人告訴我,他是地主,我仔細端詳,看他同村裡農民沒有任何兩樣。但是我害怕,因為我當時滿腦子「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的主席教導,我自然聯想到當時話劇「奪印」裡的情節。因此第一次的偶然照面,他看著我,臉上似乎想擠出笑容,我則板著臉,警惕而又冷漠地看著他。
多少年來,我們被告知,地主都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和剝削分子。但是隨著對老地主的逐步瞭解,我簡直不相信他是地主。最重要的一條,他是我們村上干農活的第一能人。當地的農活中,一個是堆草垛,還一個是篩大篩子,屬於技術活,村上能幹而熟練的沒有幾人,包括隊上雇農出身的生產隊長,曾經的長工頭子,他會堆草剁,但是大篩子篩得不怎麼樣;另一個貧農,大篩子篩得好,但是草垛堆得又不怎樣。但是這個地主,兩樣農活樣樣做得漂亮,其它農活如耕田、耙地等,他樣樣在行、麻利,一天農活干下來,身上衣服不帶一點兒泥星子,實在是地道的種田把式!我們隊長是個種田好手,一般莊稼漢的種田水平他都看不起,但是對這個地主的農活一向誇獎。
更奇怪的是,隊長說地主的為人不薄,從來不虧待打工的。他不止一次地介紹說,農忙在地主家幹活,一天五、六餐,大魚大肉儘管吃,地主家人也沒有他們吃得好。地主對長工從來沒有斥責,特別對他這個長工頭子,工錢也開得最高。
多年階級鬥爭的宣傳教育,與現實介紹相互碰撞,於是我得出這樣矛盾的印象:他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村上有田有地,鎮上有半條街的店舖;他一生辛勞,是種田的好把式;他是地富反壞右之首,但在村上口碑不錯;他很有眼光,幾個兒子都供在外面唸書;他作風正派,沒有所謂妻妾之聞,他的老婆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年輕時很是漂亮,解放後成為地主婆,兩人相依為命,苦度餘生。
我下農村的那幾年,文化大革命的階級鬥爭之弦繃得正緊,所以,地主作為黑五類之首,遭受的磨難是最多的。那年頭,三天兩頭階級鬥爭新動向,於是把地主拉到大隊去批鬥。地主、富農們站成一排,垂首而立,每人胸前掛著牌子,上書「地主分子XXX」(後來因為批鬥太多,也不掛牌子了)。批鬥期間,不斷有人高呼口號,「打倒地富反壞分子,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一串一串的,呼喊一個小時口號不會重複。地主、富農分子也得跟著舉手,罵自己,喊萬歲。
地主富農們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這樣敵對、仇視的氛圍中。我注意到,地主們從來是上工最早,下工最後,最苦的活肯定派給他們。貧下中農幹活時偷懶耍滑,停下來聊天說笑,地主們不敢停(儘管沒有人監督),而且似乎沒有聽見,看不出說笑內容在他們的臉上有什麼反映;貧下中農為自身利益可以吵架甚至打架,但是地主們似乎對個人利益十分淡然,不回嘴,不爭辯,不解釋。我從來看不出他們的喜怒哀樂,從來聽不到他們對生活、對身邊的事物、對個人行為發表看法、作出判斷;他們永遠無聲無息,他們的表情要麼漠然,要麼是微笑,附和著你謙卑地笑。
最底層的普通農民和不識字的婦女沒有學會斥責與吆喝,他們習慣性地稱呼地主夫妻為XX(地主兒子的名字)他爸、XX他媽。地主夫妻也同樣稱呼底層的普通農民為XX(農民兒子的名字)他爸、XX他媽。算是一點慰籍?
跟著倒霉的是地主的子女。聽說地主的大兒子參加過志願軍,因為有技術,回國後成為國家工作人員(我不瞭解他的具體工作情況)。二兒子是某廠職工,結婚後育有一女。三兒子學的是獸醫學,畢業後在某農場擔任獸醫,因為文革,加之地主成分,二兒子一家和三兒子都被下放回家。四兒子初中畢業後,不得不在家種田。從地主大兒子到四兒子的經歷和遭遇,也可看出,階級鬥爭之弦在中國是越繃越緊的。
地主的二兒子不但農活做得好,而且會駕駛和修理拖拉機。因為有技術,加之見過世面,擅長交往,雖然成分不好,政治上倒也沒有吃什麼苦。儘管生活艱苦,儘管養的是個女兒,他仍堅持送女兒上學讀書(我們村上女孩子讀書的很少)。
地主的三兒子是個獸醫,在農村可是非常受歡迎的職業。因為成分不好還是為人態度謙和?反正遠近的農民凡是家裡的豬有病,肯定找到地主的三兒子,包括村幹部、共產黨員,倒也不在乎他的地主成分。地主的三兒子從來都是搭上自己的休息或工分(外出給豬看病,隊裡不記工分的),而且從來不收人工費。他有一技之長,有文化,長得不錯(用今天的審美語言,地主的幾個兒子都長得很帥,特別是他的四兒子,下面要說到),人緣很好,可是三十出頭了,還沒有對象。
地主的四兒子當時也有二十五、六歲了,他長得天庭飽滿,濃眉大眼,高鼻樑,身材魁梧而勻稱,干農活一把好手。他自知出身不好,見人三分笑,客氣、謙和但是絕不顯卑微。不考慮所謂階級成分,他實在是個優秀青年。可是那年頭,沒有人家敢於把女兒嫁給他。1970年代中期,鄰村遷來一戶蘇北父女(可能當時的蘇北不少地方比我們這裡還要窮,現在回憶,至少有三戶蘇北人舉家遷居到我們這裡)。那女孩子高大豐滿而水靈(當地人稱之為飛嫩),長得不醜,居然就看上了地主的兒子,並且就戀愛上了。
雖然宣傳自由戀愛幾十年了,我們那一帶基本沿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通常是一場交易,雙方家長通過媒人談判,主要內容是女方家的彩禮多少。談判成功,婚姻就算定下來了。男女本人結婚之前,難得有機會見面;說悄悄話、「談」戀愛更是一種奢侈。
地主兒子的自由戀愛,屬於離經叛道,遭到許多光棍青年的嫉妒,而且由於不合當時的政治氣候(多少貧下中農的兒子找不到老婆),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地主兒子悶頭幹活,但是不言放棄,那個女孩子遭到她父親的多次打罵,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有一天晚上她父親不在家,她偷偷住到了地主兒子的房間裡。大概因為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而且據說她公開承認生米煮成了熟飯,她父親氣得半死,村上人也罵女孩子不要臉。兩人就這樣算是結了婚,也沒有辦什麼酒席。
這就是農村地主兒子的艱難婚姻。回想起來,幸虧「一打三反」運動已經結束,否則地主兒子可能被判刑的。但是,當時的我們,非常講究所謂純潔的「愛情」,對地主兒子的這種不「光彩」的同居,我們不僅沒有一點的同情心,反而看不起這一對患難中的偷情男女。
現在重新審視自己,越發覺得由於淺薄而顯示出的冷酷。如今再沒人稱呼地主兒子了,遙祝他們夫妻幸福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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