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我的血液裡凝聚太多流浪的因子,也不是毫不戀棧故鄉的昔日情懷,當時會遠離故鄉,只是在那個年代,故鄉沒有我夢想著床的落腳處。心裏濃濃的思鄉情懷,即使客居異鄉多年,故鄉的種種仍然常常入夢,只是夢裡時光已錯置得越來越嚴重,熟悉的臉孔也越來越模糊罷了。
孩提時代,辛勤的家人,毫無選擇的躬耕維生。在酷暑嚴寒中,在物力維艱的年代裡,全家人用生命呵護每一棵蔬果、作物長大,讓每一群家禽、家畜平安順利,它們和我們全家的生命,時時刻刻的緊緊結合在一起。我們從沒有想過「財富」兩個字,我們只是卑微的祈求風調雨順,期待瘟疫遠離,即使整桌都是沒有油水的蔬菜也無所謂。但希望在煤油燈下有一頓可以溫飽的晚餐,殷切的期盼能一夜好眠,不必清早就被喚醒,半夢半醒的到田裡工作,迎接朝陽。
離開家鄉到城裡讀書,與其說是奮發向上,其實是內心摻雜了更多想要逃離「困苦」的強烈意志。在升學錄取率極低的年代,進入城裡讀書,就是脫離困苦的開始;雖然我在城裡讀書時,台面上和所有的同學是以成績拚比高下,在心底實際上是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為心理的調適所苦。經歷沒有吃過的酸辣食物,沒有聽過的油嘴滑舌,沒有去過的名勝街坊,沒有見識過的豪氣干雲,我當了好長一陣子的忠實聽眾和擁有「土包子」的稱號。那時候,我感覺故鄉的人情味固然很濃郁,但是城裡的「天」好大,顏色更是五彩繽紛,鮮艷奪目。
每一次返家探親的時候,父母親在餐桌前,總要問問我的成績和在城裡生活的花花世界,既擔心我跟不上同學腳步,又擔心我迷失在花花綠綠當中。其實父母親不瞭解,以他們給我的零用錢,扣除了往返的交通費後,連想要吃一碗陽春麵都算奢侈,我哪還能有什麼想像和搞怪的空間。在同學們面前,就生活見識而言,我是十足的鄉巴佬角色,所以,我只能在學習成績上博取尊嚴;入睡前,每每想起父母佝僂勞苦的身影時,也是我勤苦讀書的重要原動力。
隨著工作的派遣分發,我離開故鄉更遠了。我見識了更多的天空色彩,更多的人情冷暖,更艱苦的環境考驗,所以我更清楚的瞭解,我將會是離開故鄉的旅人,須要自我打理,須要學會在流浪中自我取暖的旅人。不只是遠離父母的叮嚀關照,而且還要是「烏鴉反哺」和「鮭魚歸鄉」的實踐者。雖然回饋給父母的金錢物質,或只是杯水車薪,但是我看到了父母滿臉皺紋下難掩的喜悅和雀躍,我想那不只是金錢物質本身,而是他們知道:因為孩子,他們可以不再那麼畏懼他們心中陌生、險峻的城市,以及他們聽不懂的國語和密密麻麻的書寫文字。
旅人的瀟灑也會有疲累的時候,也會有想要歇腳的時候,所以客居他鄉異域的旅人和本地人,便自然而然的集結在一起,發展出緊密的、牢不可分的關係。於是他鄉變故鄉,雖然孩子的父母們是來自不同的家鄉,但卻共同建立了孩子們的新故鄉。孩子的嬉笑怒罵中,誰也管不上誰是從哪裡來,誰家說的是什麼話,他們只管說他們聽得懂的話,他們編的正是和父母們不一樣的童年詩篇。
我帶著妻小回到故鄉探親,要返回工作地,孩子很有禮貌、很親切的去和祖父母道別,當說到「爺爺!奶奶!再見!我要回家了!」時,父親反問他們「你們要回哪一個家?」除了孩子突然發愣之外,其實我已經讀出父親心裏對「家」的敏感與計較。為了在外謀生,我有不得不離開故鄉的苦衷,父母親或許可以理解,但是對於下一代「他鄉變故鄉」的變調走味,即使我們提高了更密集的回鄉探親次數,但他們的心底似乎仍存在著許多的焦慮與不認同。
故鄉,對她或有不同詮釋,但相同的卻是大家都有一份無法割捨的戀棧與忘情。離鄉千萬里,然當年故鄉風月、親人身影,面對晚霞、月亮和星子所訴說的私密囈語,以及在故鄉無法破繭的苦悶,卻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時,夜夜療傷止痛的心靈慰藉。願今夜,故鄉入夢,入夢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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