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5年12月30日凌晨一時,徐樹錚在河北廊坊車站被一群士兵拉下火車,押往站外槍殺。
1926年4月20日下午,下臺後的北京臨時政府執政段祺瑞乘火車出京前往天津。據曾宗鑒筆記:專車開出一小時後,段走進隨從人員乘坐的車廂,問車過廊 坊停留多久。又問:"又錚(徐字)被殺,是在站內還是站外?" 及至廊坊,段開窗而望,歷十分鐘,口唇微動,喃喃若有言,老淚盈眶,掩面入臥。
又過了若干年,段祺瑞的孫子段昌義在臺北見到徐樹錚的兒子徐道鄰,告訴他說,爺爺死前曾留下話,以後每年擺供,祖先牌位旁,要擺上徐爺爺的牌位,給徐爺爺磕頭。段昌義說,從那以後,段家每年都是這樣做。
這是一件讓段祺瑞餘下十年中追悔莫及的事情。當時徐樹錚去車站後,段祺瑞的桌子上出現了一張神秘的紙條:"又錚不可行,行必死!"段後悔就在於他沒有親自去追回徐樹錚,僅讓人持紙條趕往車站,以為他看後就會回來,沒想到徐樹錚一笑置之。
段祺瑞與徐樹錚,且不論他們的道德人品,功過是非,只看二人之間相互的信任與忠誠,在北洋軍閥統治年代的烏煙瘴氣之中,竟成了一段佳話。
徐樹錚之被殺,起因於1918年他擅殺陸建章,此事我最早是在周劭的文章中看到:
陸建章是袁世凱的軍政執法處長,舊中國特務機構的創始人。袁世凱不喜歡陸軍部次長徐樹錚的跋扈,多次要撤他的職,徐認為是袁聽了陸的讒言所致,懷恨於心。袁一死,段祺瑞當上國務總理,徐大權在握,便把陸抓來不加審判便處死刑。
哪知陸有一位外甥,便是大名鼎鼎的馮玉祥。時隔十年,馮駐紮京畿,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投奔表兄做事。徐被通 緝流亡國外,到1925年段祺瑞成為相當國家元首的執政,徐當然大模大樣回國。不料在謁段之後南歸,專車過廊坊車站,正入馮的防區。陸承武在專車上抓獲徐 樹錚,也不加審問,立即槍決。據說此事是取得馮玉祥同意後執行。
周劭(黎庵)先生生於一個舊知識份子家庭,他"幼接賢士大夫,遜清遺 老,叨陪之際,多聞緒論" ,是著名的掌故學家。但這一段敘述與事實出入頗多,真可以說是"硬傷纍纍" 。首先時隔"十年" ,應是"七年" 。其次徐樹錚的"被通緝流亡國外"也不實,之前他倒是被通緝,但段祺瑞當上執政後,情況就不一樣了。他是以"考察歐美日各國政治專使"的身份,受段祺瑞的 委派而去。八個月時間裏周遊十餘國,所到之處,各國紛紛以中國二號人物的規格接待,元首首腦均出面會見,實在風光得很。第三,徐樹錚殺陸建章的原因要複雜 得多,其中牽涉到皖系與直系的矛盾以及對南方的戰與和的問題,此不贅述。第四,陸承武為父報仇的說法,恰恰是馮玉祥的安排。殺徐樹錚的是馮玉祥手下大將張 之江的衛隊。徐樹錚的專車快到廊坊時,馮玉祥曾有過猶豫,他的親信鹿鐘麟勸他說:"小徐一走,從此多事。"馮才下了決心,命張之江執行。張一聽也嚇了一 跳,說此事重大,不宜魯莽。鹿鐘麟說這是命令,張這才派衛隊前去車站攔截。
張之江信奉基督,心腸較軟,當時馮部曾有人要把徐的隨從一 起殺掉,被他力爭得免,審訊畫押照相之後,全部發路費放行。鹿鐘麟卻是行事果斷,一年前限期三天將溥儀趕出故宮的便是此人。溥儀要求寬限至十天,說清室上 下數千人口,加上行李細軟,三天如何搬得完。鹿鐘麟毫不通融,說期限一過,皇上還不走,景山上支起大炮立馬就朝紫禁城轟。結果溥儀的動作比誰都快。
徐樹錚被殺當晚,馮玉祥鹿鐘麟商定連夜命陸承武趕往廊坊,造成為父報仇的假象。陸承武早上七時從天津趕到,對被拘押的徐的隨員說:徐樹錚不仁不義,不忠 不孝,我今天要殺他以報父仇。此時他還不知徐樹錚已被殺六小時了。段祺瑞得知徐樹錚死訊,放聲大哭,明知是馮玉祥做的手腳,偏偏被"為父報仇"一說弄得抓 不住把柄。不想數十年後,這假象還能騙過周先生。
陸建章心狠手辣,殺人無算,人稱"屠夫" 。他要殺人,先請吃飯,酒席終了送客時, 再將人從背後一槍打死,所以他的請柬,被稱作"閻王帖子" 。徐樹錚在天津奉軍司令部宴請陸建章,飯後約陸去後花園密談,衛兵就在那裡將其打死。問題是即便陸該死,也輪不到徐樹錚殺他。連段祺瑞聽說後也驚訝萬狀, 半晌才說:"又錚闖的禍太大了,朗齋(陸字)千錯萬錯,畢竟是北洋袍澤,他怎能如此亂開殺戒?"
二
1880年11月,徐樹錚出生於安徽蕭縣皇藏峪以北十里的醴泉村。這裡距徐州不遠,徐樹錚在《先考妣事略》 中說:"村去郡城(徐州)西南五十里也" 。我為寫此文,今年10月上旬專門找到這裡。靜靜的村中,雞犬之聲從柴扉麥垛間透出。一條小河汩汩流過,三兩村女在河邊洗衣,一群白鵝在河中戲水。河水源 頭出自村西山腳處的幾眼甘泉,村民說無論旱情輕重,這泉水從不曾斷流,醴泉村因此得名。在村裡僅餘的三堵殘牆前,一位姓徐的村民告訴我,徐樹錚家原來的房 屋,如今就只有這些土牆了。我問這姓徐的村民和徐樹錚有什麼關係沒有,原來他的爺爺是徐樹錚的二哥徐樹鐄。
醴泉村今天雖屬安徽,但因 為舊時的行政區劃,加上徐樹錚自小在徐州讀書,後來又在徐州安家 ,所以就像稱袁世凱為"袁項城",稱黎元洪為"黎黃陂"一樣,籍貫成了著名人物的敬稱。徐樹錚則被稱為"徐徐州" ,又稱"小徐"以區別於"大徐"徐世昌 。我第一次看到徐樹錚的照片時頗為驚訝,感到這一副面相真的是"非常徐州" 。他在徐州的住處,大致是現在彭城廣場西側偏南的位置。他的女兒徐櫻七歲時起在此住過7年,據她回憶,徐家位於北門統一大街,左鄰是老鳳翔銀樓,右鄰是百 家福馬鞍店,對面是滄浪浴池。
提起北洋軍閥,我們往往想到的是袁世凱、段祺瑞、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曹錕、張勛等人。與上述這些 擁有大總統、執政、國務總理、大帥等等要職的人物相比,徐樹錚實在有些微不足道。論官職,文,不過是國務院秘書長。武,也僅僅是陸軍部的次長。然而就是這 樣一個人物,卻在民國前期的政壇上呼風喚雨,氣焰張天。他是段祺瑞手下的第一紅人,是他最信賴的智囊和得力助手,才華出眾,絕頂聰明,人稱"小扇子"。仗 著段祺瑞的袒護和支持,他鋒芒畢露,膽大妄為,飛揚跋扈,一手遮天。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多多少少地影響著民國前期歷史的進程和走向。
1901年,22歲的徐樹錚在濟南與段祺瑞初次相遇。當時他去投奔袁世凱,袁時任山東巡撫,段祺瑞是他的武衛右軍炮隊統帶兼隨營武備學堂總辦。袁讓手下官員接待,卻話不投機,徐樹錚只好回到投宿的客店。正好段祺瑞路過此處,據他回憶:
至旅店拜客,過廳堂,見一少年正寫楹聯,字頗蒼勁有力。
時已冬寒,尚御夾袍,而氣宇軒昂,毫無寒酸氣象。因詢之,謂投友不遇,正候家款。問以願就事否?則答以"值得就則可就"。用心奇之,約與長談,深相契,遂延攬焉。
1905年,段祺瑞又出資送徐樹錚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習軍事。五年之後,31歲的徐樹錚回國,在段祺瑞手下任軍事參謀。為報知遇之恩,他忠心耿耿,從此一 生效忠段祺瑞。此時的他,年輕有為,踔厲風發,成了段祺瑞的智囊、文膽甚至靈魂。而段祺瑞這位北洋軍閥中的實權人物對徐樹錚也是寵信備至,言聽計從,在他 當國時期的一切謀略幾乎全都出於徐樹錚的策劃。
下述事件可見徐樹錚的心機和手腕。1917年的二三月間,總理段祺瑞與總統黎元洪之間 矛盾尖銳,所謂"府院之爭"勢同水火。五月,黎元洪免去段祺瑞的總理職務。徐樹錚趕回徐州,極力遊說張勛,謊稱張勛只要同意倒黎,段祺瑞就同意他復辟清 室。而事實是,段曾當面對張勛說過:"你要復辟,我一定打你。"但徐樹錚以此為誘餌,策動引誘張勛揮師北京,將黎元洪趕下臺。七月,張勛果真抬出溥儀,上 演清朝復辟的醜劇。徐樹錚大笑對人說:"張勛是個復辟腦袋,先讓他去做,我們的機會就來了。"於是又力助段祺瑞組織討逆軍,僅用十天便平息復辟,將張勛打 得跑進荷蘭公使館,將他的辮子軍打得披髮而逃。
段祺瑞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當時的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在回憶錄中這樣說他:"他總是把工作交給下屬處理,總是掩護他的下屬而自行負責。"
梁啟超評段祺瑞:"其人短處固所不免,然不顧一身利害,為國家勇於負責,舉國中恐無人能比。"
段祺瑞這樣的個性和辦事特點,遇上老成持重的下屬,可謂是相得益彰,遇上徐樹錚就麻煩了。袁世凱不喜歡徐樹錚,聽說段祺瑞要任他為國務院秘書長,就生氣 地說:"真正太不成話 !軍人總理,軍人秘書長。這裡是東洋刀,那裡也是東洋刀!"他給了徐樹錚一個名義上更高的官職,想把他從段祺瑞身邊調開,段粗聲粗氣地說:"請大總統先把 祺瑞撤了,那時想怎麼辦就怎麼辦。"袁世凱無奈,只能氣哼哼地說:"不像話!不像話!"
袁世凱死後,黎元洪繼任大總統,一聽說總理段 祺瑞仍任徐樹錚為國務院秘書長--這是國務院與總統府打交道最多的職位--馬上就表示:我怕這個人,我總統可以不當,但決不與他共事。他甚至對帶消息給他 的總統府秘書長張國淦說:"請你告訴總理,一萬件事我都依他,只有這一件辦不到!"張不好照實回答段,就找徐世昌商量。徐去勸黎元洪說:"我以為一萬件事 都可以不依從他,只有這一件事必須辦到。不要怕又錚跋扈,芝泉(段字)已經夠跋扈的了,多一個跋扈的,不見得更壞些。"連大總統都嚇成這樣,更不用說其他 人了。就是因為有了段祺瑞這樣的縱容與庇護,使得原本就鋒芒畢露的徐樹錚越發肆無忌憚,結果四面樹敵。
三
在國內的出版物中,徐樹錚都是作為反面人物出現的,這毫無問題。《民國人物傳》中說他:"依靠日本扶植,在當時的政局中縱橫捭闔。勾結張作霖,在北京組織‘安福俱樂部' ,收買政客,操縱選舉,包辦新國會,把持北京政府。著《建國詮真》,宣揚反動政見。"
國內寫北洋軍閥歷史最為詳細全面、也是寫得最好的一本書是湖南陶菊隱先生寫成於1957年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140餘萬字的篇幅,筆底波瀾, 風雲滿紙。此書不僅在國內暢銷,且影響遠播於海外。當年身居海外的徐道鄰也看到了,並且置於案頭,成了他閱讀次數最多的一本書,也是他在回憶寫作時最重要 的參考書。
即使不去看,單憑猜想也能想到陶先生在書中對徐樹錚會是什麼態度。有意思的是,徐道鄰對此卻表現出了相當的認可。他說: "書中所敘述的事實大部分都還可靠,對我父親的態度似乎也還公平。因為如果對他太好,他不會用那麼多挖苦和諷刺的字眼。如果太不好,也就用不著把他寫得那 樣生龍活虎。"
在對待歷史人物的評價上,由主觀而客觀,從割裂到完整。包括對象徐樹錚這樣的人,做過有益的事情,同樣不會被抹殺,同樣會被記入歷史。比如他的堅決反對帝制和他為收復外蒙所做的努力。
外蒙獨立發生在1911年,這是俄國多年煽動的結果。1917年俄國爆發"十月革命" ,政局動盪,無暇他顧,失去對外蒙的控制。1919年春,日本也垂涎外蒙,想組成一個由其控制的"大蒙古國",外蒙的王公們深怕日本,便又想重新依附中 國。六月,中國政府任命徐樹錚為西北籌邊使、西北邊防軍總司令。他前往庫侖(今烏蘭巴托)做了大量工作,終於使庫侖當局同意撤消獨立,復歸中國。徐樹錚回 北京後,除向政府報告外,還將此事電告正在上海的孫中山。孫中山復電說:
"比得來電,諗知外蒙迴心內向。吾國久無班超傅介子其人,執 事(指徐)於旬日間建此奇功,以方古人,未知孰愈?外蒙糾紛,亦既七年,一旦歸復,重見五族共和之盛,此宜舉國歡欣鼓舞者也!" 1922年1月,徐樹錚前往桂林拜會了孫中山。他是去和孫中山商談孫、段、張(作霖)三方聯合,共同對付直系一事。未到之前,孫中山曾寫信給蔣介石說: "徐君此來,慰我多年渴望。" 二人見面後晤談融洽,徐樹錚對孫中山十分傾倒,孫對徐也非常賞識,甚至希望他能留下來作自己的參謀長。徐樹錚是不會離開段祺瑞的,只好委婉地表示:我在北 方幫助孫先生,會比在孫先生身邊幫助更大。
再來看他的反對帝制。
辛亥革命爆發後,清廷已經感到了末日將臨。但清 政府中鐵良、良弼等少壯派還主張再硬拚一下,作最後的決鬥。此時,以段祺瑞為首的42名清軍前方將領突然發出通電,籲請清帝退位,實行共和政體,這頓時使 清廷失去了繼續掙扎的勇氣,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發表退位詔,數千年封建制度在中國壽終正寢。而這一封電報,便是由徐樹錚草擬。
袁世凱曾這樣評論徐樹錚:"又錚其人,亦有小才,如循正軌,可期遠到。但傲岸自是,開罪於人特多。"應該說袁世凱看人還是比較準的,但他不喜歡徐樹錚,除因為徐"傲岸自是"外,更因為他在恢復帝制的過程中,感到了來自徐樹錚的巨大反對能量。
袁世凱1915年底稱帝后,徐樹錚給袁寫了一封四千字的《上袁大元帥書》,可以說是冒死進諫,言人之所不敢言,在信中他這樣寫道:
天下初定,誓血未乾,而遽覷非常,變更國體。民信不孚,干戈四起,大局之危,可翹足而待。惟有速下罪己之令,去姦諛之徒,收已去之人心,復共和之舊制,國勢可定。若再遲疑瞻望,多延時日,是直授人以柄,自召天下之兵,非策之得也!
袁世凱只做了83天的皇帝,便被迫撤消帝制,不久憂憤而死。這自然是全國人民反對的結果,而徐樹錚的這封信,也實在夠他堵心的。
徐樹錚極力鼓動段祺瑞反對袁世凱稱帝,還有私心的一面。他知道如果是共和政體,段就不難登上權力的頂峰。而如果袁當了皇帝,以後的天下可就是袁克定(袁世凱長子)的了,而那位大公子對此寶座倒真是朝思暮想。
袁世凱和徐樹錚的關係其實並不壞,袁為了籠絡人,對下屬非常關心。當初段祺瑞去天津小站投奔袁世凱時,也是個毛頭小夥,被留用後,段隨即請假回家完婚。 人剛到家,袁世凱一份不薄的賀儀也已送到。回小站後,段在酒店宴請軍營同僚,結賬時被告之:袁大人已經差人來付過賬了。
1901年徐 樹錚到濟南,本來也是去投奔袁世凱的,碰巧袁家中死了人,正辦喪事,便讓一位名叫朱鍾琪的道員與其面談。朱枉擔了名士的雅望,卻看不慣這少年的"傲岸自 是",談話不歡而散,徐這才遇見了段祺瑞。假如那天是袁世凱親見,徐樹錚極有可能就跟隨他了。1905年後,徐在日本留學時,徐夫人夏宣帶著三個幼子同在 日本,生活窘迫。此時是袁世凱寄去了二十兩銀子接濟,這幫了徐樹錚的大忙。1915年秋天,徐樹錚回醴泉村重新安葬了二十幾年前去世的祖母和九年前去世的 父親,回北京後去見袁世凱。因為剛辦完喪事,袁好言撫慰,徐樹錚給袁磕了一個頭,袁當時很高興。徐樹錚出來後對徐道鄰說:"這一磕頭,大總統可能以為我要 贊成帝制了。"
兩個多月後,袁世凱看到了那封《上袁大元帥書》 。
四
1924年正月二十二日,徐樹錚的三女兒徐美出生。僅過了三天,長孫徐福申出生,45歲的徐樹錚當上了爺爺,張伯英前往祝賀,並寫了這樣一首賀詩:
憶從髫丱共師門,公最年少今抱孫。
試聽啼聲知俊物,由來醴水有靈源。
傳經篤守詩兼禮,應運適符貞起元。
喜爾祖庭同誕玉,海雲日佇化鵬鯤。
這首詩不算好,但情感由衷,開頭兩句寫出早年同窗深誼。但張伯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後不到兩年時間,他又會給徐樹錚寫起了輓聯。
張伯英挽徐樹錚聯可能是看不到了,因為他的兒媳張劉永淑也只能記得其中的一句是:孔文舉早慧非祥。漢末孔融,自幼聰明,五十多歲時被曹操殺害。張伯英有這樣的類比,一定是在痛楚之餘,想起了這位小自己九歲,卻又是引薦自己步入仕途的小同窗幼時異於常人的表現。
關於徐樹錚所謂神童一類的傳說頗多,他天賦極高,但更是苦讀的結果。他自己說:"父設帳郡城,伏臘歸省,閑以樹錚往來。嘗於風雪中,攀附驢背,口授詩歌,亦戲令效其句。" 徐樹錚青少年時期只跟著自己的父親徐忠清(葵南)學習,此外再也沒有拜過別的老師。
徐忠清的教育方法若放在今天,似有加以研究總結的必要,他以一人之力,生徒滿徐州八縣,歷年來多達千人。"徐氏門下,逢考必會高中",這形同於今天的招 生廣告,當時卻在徐州一帶的讀書人中間眾口相傳。徐忠清的學生中,張伯英不用多說了,我們來看看他這位得其親傳的小兒子的功底。
徐樹 錚年少聰穎,精書法,擅詩詞古文,從政後仍手不釋卷,對桐城派大師姚鼐的《古文辭類纂》愛不釋手,總是隨身攜帶,以為經國大計、治事律身之道都可在書中找 到。他自視甚高,除了尊敬段祺瑞,北洋軍人同僚中,很少有人能放在眼裡。公余所交往者,唯光緒朝狀元張謇、文學家林琴南、《新元史》作者柯紹忞、桐城派末 代大師馬通伯,清國史館總纂王晉卿等人,均為飽學宿儒,一時俊彥。和這些人論交,要有真才實學,單靠陸軍部次長,國務院秘書長的頭銜是不行的。那麼,徐樹 錚夠格嗎?
王晉卿說徐樹錚:"其論文導源班、馬,而以唐宋八家為正宗,以近代方、姚為入門之的。詩嗜少陵,詞嗜白石、夢窗。"徐樹錚留下來的詩大約200首,詞60首。下面是他去收復外蒙時,在庫侖寫下的一首《念奴嬌·笳》 :
砉然長嘯,帶邊氣,孤奏荒茫無拍。
坐起徘徊,聲過處,愁數南冠晨夕。
夜月吹寒,疏風破曉,斷夢休重覓。
雄雞遙動,此時天下將白。
遙想中夜哀歌,唾壺敲缺,剩怨填胸臆。
空外流音,才睡濃,胡遽烏烏驚逼。
商婦琵琶,陽陶觱篥,萬感真橫集。
琱戈推枕,問君今日何日?
詞寫成這樣,你說像姜白石嗎?像吳夢窗嗎?我看還有些像張於湖。如置於宋人集中,套用中山先生的話,那才真是"以方古人,未知孰愈"。
徐樹錚酷愛昆曲,水平達到了專業程度。他能自輯曲譜,能上臺演出,並曾與徐凌雲、項馨吾、俞振飛等名角同臺。他擅長花臉和貼旦兩種角色的曲目,聲如洪 鐘。張謇曾贈詩云:"將軍高唱大江東,勢與梅郎角兩雄。"1925年5月,他以專使身份訪英,應邀在英國皇家學院演講,題目竟然是《中國古今音樂沿革》, 讓古典的英國紳士淑女對中國軍人刮目相看。
1923年9月,辮帥張勛病故。張勛軍馬長期駐紮徐州,對徐的家人多有看顧,與徐樹錚私交很好。至於張勛復辟,徐樹錚力助段祺瑞將其打敗,那是政治鬥爭的需要。人死後,恩怨已了,就只剩下了私誼,徐樹錚念及舊情,送去了這樣一副輓聯:
仗匹夫節,挽九廟靈,其志堪哀,其愚不可及也;
有六尺孤,無一抔土,斯人已死,斯事誰復為之?
其中既有對老友辭世的傷感,同時也對其恢復遜清皇室的荒唐舉動有所批評,分寸拿捏到位,用典恰當準確,被公認為是民初名聯。
1925年3月,孫中山在北京病逝,5月舉行安殯時,正在歐洲考察的徐樹錚用電報發回輓聯: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興,一言而喪;
十稔以還,使無公在,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此聯上句典出《論語·子路》,下句典出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徐樹錚信手拈來,區區三十多字,便概括了孫 中山一生的主要歷史功績。據黃埔軍人出身的報人、作家周遊所記:"中山先生之喪,全民哀悼,舉國偃旗,輓詞之多,莫可紀極,而當時竟共推徐氏此聯為第一。 余曾分別詢諸李協和、胡展堂、汪精衛、張溥泉諸先生:何以國民黨內文人學者盛極一時,而竟無一聯能道出孫先生心事,以堪與徐氏抗衡者?所得答覆,雖各不相 同,但一致認定:徐之才氣,橫攬一世,遠不可及。"
五
1926年11月,徐樹錚的棺木被運回家鄉醴泉村草葬。
1983年10月,定居美國的徐樹錚長女徐櫻回到醴泉村。經申請,蕭縣人民政府同意她在醴泉村為其父建墓 。1988年墓建成,徐櫻和徐道鄰之妻葉妙暎回國祭掃。1991年,徐櫻第三次回國為父親掃墓。
徐櫻1910年生,1932年嫁給國際著名語言學家李方桂。1993年,83歲的徐櫻在美國加利弗尼亞州遇車禍身亡。
徐道鄰為徐樹錚三子,1906年生。徐樹錚死後,他奮志攻讀,考入德國柏林大學,獲法學博士學位。1932年回國,1945年官至行政院政務處長,後辭 職從教,先後任同濟大學,臺灣大學教授。1962年赴美,先後在西雅圖華盛頓州立大學、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密歇根州大學任教,1973年的聖誕夜 ,68歲的徐道鄰因心臟病突發死於美國西雅圖市。
徐樹錚共有子女十人,其中二子、四子早夭,其餘情況不詳,料已在世無多。第三代第四代如今大多生活在海外。
我在醴泉村南的田野上找到了徐樹錚的墓塚。此時夏秋作物剛剛收穫,冬麥還要過些日子才能種植,土地因此顯得空曠無邊。徐樹錚墓兀立其中,孤單而寂寞。初秋的風,掠地而過,離離衰草,窸窣有聲。墓前的兩尊石馬已經部分殘缺,想必是徐櫻死後已無人再來祭掃修葺了。
這樣一個在世時生龍活虎的人埋骨於此,沉寂地下,已經整整80年了。其生前身後,動與靜的反差之大,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的目光和思緒從眼前的墳塋移向天空,民國前期那一幕幕烽煙戰火、北洋軍閥那一張張孔武的面容如天邊片雲,稍縱即逝。我想起了三百萬字巨著《北洋兵戈》 的作者、我所尊敬的董堯老師對我說過的話:"在從封建王朝走向民主共和的這一特殊歷史轉型時期,就必然會發生這樣一些事,就必然會出現這樣一些人,而徐樹 錚是其中極富才華的治世能臣和亂世姦雄。"
附記:
今年已是95歲高齡的張紹堂老人,在我寫作《一部大書在徐州》尤其是這篇《徐樹錚的背影》時,給了我很多幫助,提供了一些非常有價值的回憶。張老的母親夏鴻芝,是徐樹錚夫人夏宣(夏鴻萱)的妹妹。
初次登門拜訪時,張老不時地打量我-- 1922年至1925年間,他在徐州第一高等小學校讀書時,曾是我祖父徐守泰(中幹)的學生。當我向他告辭並一再表示感謝時,他輕輕擺手說:"你是故人之後,不必客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