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87年8月16日至18日;地點:山西省五寨縣杏嶺子鄉政府、雞房村委主任趙登雲家;口述人:杏嶺子鄉雞房村委主任趙登雲;訪問記錄人:忻州報記者任復興。
趙登雲談:我們這個雞房村,處在五寨、岢嵐兩縣交界,現在只剩二十戶人家,二千多畝地,不通電,不通路,人都快走完了。在鐵路、公路沒開通以前,這裡是太原通向綏遠的交通要道。二三十年代,閻錫山抓鄉村建設,普及教育,我在七七事變前在岢嵐三井鎮讀完高小,回村當了閭長。
1938 年過的隊伍,我當閭長。大編村閻錫山政權,把我選成個閭長,給石友山騎二軍七師、張麗生的察綏游擊隊、傅作義的三十五軍,一天家要糧、要租子、要乾草、要綠草,沒個不要的。把老百姓乾草囤、糧囤還給人家送去。隊伍在岢嵐李家坪住的哩。那時傅作義的隊伍包著二指寬的條條"三十五軍",比較好,雖然問你要些東西,言語上還說句人話。數騎二軍灰哩,三句不露頭就打你,甘肅人多,盡土匪,都穿著袍子、褂子,戴著禮帽,不是軍人的裝備,拿洋煙、白洋,打得你是,啊呀......跑到李家溝、窯塔溝整整住了四十天,跑到鄉政府,長圓不幹了,死下這閭長也當不下去。雞房是大路,過了四十來天隊伍哩。有錢的當官的兩個騾子馱著個架窩子圪包,一天走六七十里路,哪能如這會兒開個小車。
白天怕的是日本人,黑夜怕的個趙登雲
從打完頑固以後,我在鄉當的秘書。打完頑固以後是四大動員:做軍鞋,為部隊鬧軍糧,獻金(獻手鐲銀器),擴兵。這是四項任務。那時雞房鄉是小鄉,楊家坡的張生厚是鄉長。那會兒縣以下設區,區以下設鄉。新軍奪權以後雞房鄉屬於岢嵐縣六區,裴雲全區長,石維寶區委書記。我當兩個月鄉秘書入的黨。入黨這個日子,我還經常懷念這個東西,是陽曆1940年4月10日,我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懷念這個東西。那時候有條件的地方還舉行儀式哩。通過介紹人把簡單履歷說了以後,舉行入黨儀式,填的表入了黨,報區上批回來就是正式黨員。
當了幾個月又劃簡,把六區沒了,改革成五個區,我被劃到岢嵐三區--沒準地點,在李家溝這一方面,區長和我是同學哩。那時人才可困難哩。出去的都是貧下中農,大部分不識字。區長說:"出去的都是攬工受苦的,你還識兩個字,在區上當上助理員,管糧食那狗日的哇!"這是1940年下半年的事。那時割個條條就完了。收你五百斤糧食,給你割個條條就完事了。沒個數數,沒個正規。
1941年4月,叫我到李家坪鄉。區長說:"日本人住在岢嵐城。派下個鄉長,是舊公安局當過兵的人,不保險。你是個黨員,去當秘書,開展那裡的工作。"那地方幹了不到一年。兩人談不成。咱說任務糧,他是要錢、串姑娘。我走了,在水溝、馬蒲塔也不敢放心住。黑不羅(不羅是木棒的意思,黑不羅指偽軍)經常出來哩。他不在乎。日本人把他包圍住殺在岢嵐,把李家坪劃成治安區。他叫張士敏,是三青團的人,還是穿的那衣裳,是要糧的,迎接回去,把他捉住了。
治安區都發良民證,把咱們叫匪區哩,一圪截一圪截地蠶食。他也死了,那地方不能幹了。我回區上來,還是管糧食,到三井這面下鄉。那會兒陳家莊一路炮臺,離三井五里。閻家溝離三井十里、峰子頭離三井十五里,梁家坪離三井二十里,至岢嵐、五寨公路都有炮臺。區上叫徵收公糧,白天不能去周圍那村子,黑夜下那地方。咱那時候二十來歲,膽大,好腿--那會兒就得好腿哩。沒好腿,日本人來了,算是跑不轉哩!白天黑不羅來。那時設著偽村長、閭長,治安區兩家都有支應,哪家都不敢得罪。白天黑不羅去了派的莜麥、馬料、乾草,給人家送到閻家坪、峰子頭,給你鹽、鹼、洋布、紙煙--後來是生煙。老百姓都有良民證、身份證,半身像,進城蠟紙皮皮包著帶著哩。是你的家,沒事了。
下了一年多鄉,人家說白天怕的是日本人,黑夜怕的個趙登雲。那道川從五寨到分界牌,人家汽車哇咚、哇咚走哩,咱就在兩面山上,黑夜才下那地方派糧、派兵、派兵鞋。到半夜快到雞叫將來,咱就走了。還寫情報哩哇,今兒咱村來幾個八路軍,每天僱人送去哩,還送第二回。沒你的招呼,村長、閭長不好弄。偽造哩。來一個說百十來個,來百十來個說來兩個,那地方人滑頭哩,也看出這個形勢哩。他也是哪家都不敢得罪。是民兵來,八路軍來?都穿衣服認不得,就寫八路軍。來幾十個,繞了一遭走了。給炮臺送個條條就沒事了。不的話,調查見你家村來八路軍不告,可打你個死敗興,把你閭長、村長殺了。五戶鄰長、二十五戶閭長。三井1943年有七個閭,背後三個閭,咱不講究那,咋方便咋鬧,徵糧徵兵主要是在三井。那會兒國家財政給幹部發錢、發灰布布衣裳。二年給了我個皮襖,日本人斷(追的意思)我時我冒(扔的意思)了。回去張紹亮給了我十二塊白洋,夠縫個皮襖。
1943年至45年當三井鄉長,岢嵐數我那鄉任務重,一千二百大石公糧,一石二百六十斤老秤份量,往(晉綏根據地首府)興縣送,有日期哩哇。完了縣上還傳令嘉獎,模範鄉,還獎了我個新民牌水筆哩。全縣開大會,得的獎狀。
三井徵兵他們也算不來數數,一年征一兩次,人口多的走壯年。一年鄉里征三十幾個。征上去不給你閃(停留的意思),怕得不行。黑夜捉兵就不行,跑回來再給捉將去,看你跑不跑?如果你不好好幹,也有硬辦法。那會兒有些年輕人沖鬧哩。離敵人不遠就怕沖鬧,就得把他拴住些。如果和和平平,主要是教育,捆上當兵還得了哩?有些年輕人二求坯,呲牙八卦,敵區有親友,就打個狗你。你跑哇麼能把我咋?招架你兩下你白白挨了。三井自我去了才成根據地。閻家坪也退了,峰子頭還有炮臺哩,離三井十五里,操心哩,睡也不敢睡。平常皮襖一裹,就能睡。夏天越好辦,山樑上哪裡也能睡。從40年到46年沒鋪蓋。後來發了原盤棉花、二丈四尺碼子布,叫縫蓋地(被子)哩。黑豆煮的水水染的,縫了張灰蓋地。
得的新民牌水筆。那會兒水筆可難哩,幹部們都用毛筆。有大襟襖,兜叉裡裝個鉛筆,哪有蘸筆!新民牌水筆幹部都也心愛那東西。吃飯是舀上稀粥,圪蹴在一答兒吃,那會兒糧不夠。地主減租減息,派的公糧多,出不了公糧,變價掏白洋。二十畝地說不定派十石公糧,硬是派哩。後來是算負力哩,出多少糧,交多少錢,通過一定方式,有評議員。十畝地叫出二十石公糧,其實連五石也打不下。那地方老百姓真個艱苦哩。治安區老百姓提心吊膽,貴賤耕種不成個莊稼,不能好好務藝。敵後咱們叫空屋清野,離村十來里路躲,怕日本人,半前晌才回村,把莊稼弄過來才出溝。老百姓太艱苦,咱們不能叫他回村住,一打警報,算多時多時,趕快撤下來,人和牲口都從溝裡走了。
一孔窯洞圈了一百二十多幹部和地主富農
1947 年割完洋煙,收了洋煙稅,晉綏邊區發了告農民書,搞村村點火,處處冒煙,土地改革,整黨。最後一句是"群眾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把區、鄉幹部都調回縣上工作團開會去了。路過馬蒲塔區上,走到後會村,一組七八個人,都是鄉長們,助理員們,在鄉長家吃了頓飯。我想起馬蒲塔區上有我的糧票和一雙鞋。我說我回去尋哩,點燈時候,走了七里路,回去啦人家正等我的哩。我一進門端起水要喝,人家一下把我的碗奪下。我以為是誰和我耍哩,不提防一下把我按倒,給帶了銬子,鐵絲擰的。這些是三井派來的民兵到馬蒲塔區。那時我在的三井是另一個區。
我一看這陣勢,啊!這是扣我哩哇?他們扣住我,當時帶的前銬子,寄放到緊閉室。這個緊閉室是榨油順油梁的油坊,三四丈深的窯,圈了一百二十來個人。幹部、男女一窯子,小口口都用泥封了。走人的地上攔一捆柴,滿滿一窯子人。家裡頭好幾個做飯處。犯人們咱倆二斤山藥一鍋,他倆吃半斤米粥一鍋。一天一夜做飯,熱得你是氣也上不來。和地主富農們圈在一起,他們說:"我們活在毛主席時代,不用說啦,該打倒哩。你們打倒地主富農的,咋也坐緊閉哩?"說得我啞口無言。
從馬蒲塔回去的鄉、區、縣幹部,到縣城都讓扣了。自然村幹部是各自的村扣哩。我是路過馬蒲塔,他們捎帶的我,過去尋我去了,我可巧個(奔的意思)回去了。我那夜不回去,他們也扣不了。回縣上被扣的幹部,七個人圈在一個家,鋪莜麥楷。
人家頭一黑夜討論,解決誰們,拿出多少錢來,哪個人有些甚問題哩。先貧下中農開會。地主出來捆住,再沒問題放你回去了。有問題再圈回去。每天解兩次手,我背了三天背銬子。
聽見咋?不咋!死也死不了,不咋。聽說馬蒲塔要你哩,就看馬蒲塔死呀死不了,三井肯定死不了。咱知道三井死不了就沒問題。主要咱們三井要公糧得罪了人了,也不怎地。因為糧食負擔最重的是地主、富農,和我圈到一塊了,貧農們負擔不重。馬蒲塔那面雖然工作好幾年,沒事情。不咋,我說不咋的話來哇?該咋哩。
工作團問"咋辦咧?"群眾說"打哇!"
啊呀!臘月初二,到半前晌一下集中下全鄉的一千多人。解決那地主、富家們是各村管各村解決哩。解決我、鄉支書、鄉秘書,全鄉的問題,男女千數人,大院滿滿一院。有工作團,貧農團選的主席,痴四老婆,他老漢是農會秘書來,挨過打。咱心中一盤算,就怕死去哩。反正我不想死。鬥地主有打死的,有各人(自己)死的。每天解決三個。打死兩個。一個岢嵐醫院魏錫五家老子,不說,自己牆上碰死。還有十二紅家老婆,被烙鐵、火鍬子燙死了。
把我叫出去以後,人家說,提意見哇,頭一個解決趙登雲,看大家誰有意見?這個說,他還對我態度不好,要糧。那個說,檔案裡保險加上言語啦。我考慮這是組織的,據咱考慮非提意見不行。這是些雞毛蒜皮,有的事沒,有的事有。就是谷河村高天保(公開發表可用高XX代替)家兩個,兒子二十幾,老漢五十多,提意見說他當了兵參了戰,我給他把老婆賣了。我說,不怕,這不在我說,不在他說,如果賣了,有人有證。他老婆有離婚證。究竟是當兵前離的婚,還是離了婚當的兵?兩回事。他和老婆關係不好,區上辦了離婚手續,後來當了兵。部隊有規定,當了兵的老婆走了的,要追回來。高天保的部隊來信,後來我將真實情況向上反映了,不屬於解決問題的範圍。父子倆拿著胳膊粗的大棒,想要把我一棍子打死,主席台上的人攔住了。
人家說,禁止你說話,你說話群眾就不敢提意見了。圪台上主席團主持的說的。低下是站的。主持的又徵求大家的意見:"咋辦咧?"有群眾說:"打哇!"主持的又問:"穿衣裳打哩還是脫了衣裳?"又有群眾回答:"脫了衣裳哇!"
揚風攪雪天,倒著雪花子。把我衣裳一脫,先是兒童團十二三歲的娃娃用鞭子抽,我甚思想顧慮也沒了。打了一氣(陣兒),靠在臺台上,有些昏。
高天保父子拿兩個烙鐵,兩把火鍬。烙鐵是厚四方片,不是瘦尖尖烙鐵。火鍬是長火鍬。在車軲轆木頭圪墩裡倒上車脂油,插進裡頭燒紅。每天燒,燙地主也拿這燙哩。一開會準備鬥爭,就把這燒上了。挨上燒紅了,就燎就燙。那會兒上素油,火是好點著的,車軲轆裡插著一窟子鐵器。他們倆在我脊背上燙遍了。最厲害的是拿紅紅的四方烙鐵,在我背上右撥浪骨下邊狠狠按住燙,我一下子就死過去了。
我醒過來,睜開眼,看見他們又在斗支書。有些好心的老漢老婆們把我騎住,悄悄吩咐我,你不要睜開眼,睜眼還要打你哩。我痛得要死,心上精明,想看咋斗鄉支書。
支書是把褲子脫下去,在屁股上燙的,沒燙死,圈回裡頭了。
鄉秘書文書是挨了兩個比甩(耳光),還沒知覺。人家叫開路條,他說開路條還得鄉長批,得罪下人了。回窯裡後我對他說,你挨了兩個比甩。他說,沒哇?我說,看你的眉臉不是坡(腫)了?你看把人怕下個甚!
咱革命了多少年,就受這制,快死了吧!
鄉支書臘月初八死的。我初四走開。他們初八在三井吊死的,疼不過。他家姓康,弟兄五個,支書他是老四,老五是岢嵐公安局除姦股股長,在興縣黨校學習,又被專門尋回來。三個哥哥是農民。老五說,咱革命多少年,都在外前工作哩,我們這幾個就受這制,快死了吧!老五不咋,老二不咋,他們把襯衫連成繩繩,銬子也不帶了,弟兄兩個先把打傷的老四先吊上,他們兩個也都上吊死了。
康家五十口人,好多在外面當幹部的哩。老二的兒子康仲,是決死縱隊的政委,後來是新疆的副書記。康仲的妹妹康蓮,那次說哥哥文革後沒上班,休養的哩。有的當內蒙的縣委書記。
死了,就給群眾解決不了問題了
臘月初二在三井把我處理後,初四又把我送到馬蒲塔。給我騎著驢,帶著背銬子。窯裡頭熱的,一天家裡盡做飯,氣也上不來。看守和我說:"老趙,可是死去呀!不想辦法,真的窩(窒息)死人!"工作團說,這狗的,給吃藥哇。坐的些醫生,吃了兩劑泄火中藥,都怕火入內裡哩。主要怕給群眾解決不了問題呢,不是怕你死了出了問題。馬蒲塔是三區,三井五區。留在三區出了問題死了的話,給群眾解決不了問題了。
吃藥第二天,工作團長、岢嵐張祥縣長叫我去。我說:"你們有問題好好解決,我可實際上不行了,人是輸多贏少啦,活是活不了啦!不過人家群眾有意見的話,要好好解決。沒意見的話,我那緊閉室可不能活啦!"團長說:"這黑夜你不用進去啦。你討上個保,出外住上一夜。還怕你跑了呢,不能隨便放出你去。"我立馬時刻尋了個保,出來外前住了一黑夜。團長又說:"回去叫雞房貧農團開上個條條,要回你去。說雞房有問題。甚時候三區有問題要你,我們再從那邊貧農團要你。"第二天給雞房貧農團寫信。雞房貧農團說,我們村裡有問題哩,回來哇。我們家裡人拿著條子,說趕快尋人哩,尋我哩。扶到毛驢上沒走二里路,一忽搖,倒沒氣啦。家裡人返回區公所,說,一走就沒氣啦,鬧擔架哇!問貧農團要了擔架,走了二十里路,送回李家溝,扔到我妹妹家。
膿痂子、虱子滿滿鬧下一升
當天黑夜給我洗涮的。洗涮得先把衣服霍開,妹妹把膿痂子、虱子,滿滿鬧下一升,有四五碗。四十來天不能看,眉毛上也是蟣子。虱子吃成圓圪蛋,不會爬。那村有個老漢說,燒著燙著數大黃好哩。他給了我一塊碗大的大黃,燒黃,搗成面面,拿鑼子鑼下去。讓我爬下,撒在背上和衣裳上。就怕火入內裡哩。火入內活不了。大黃和木頭蔓菁一樣,長大葉子,是金絲大黃,可泄火哩。
第二天是臘月初八,又把我舁回雞房。先鋪莜麥楷子,把褥子鋪下四個,兩個人舁頭,兩個人舁腳,像放死人一樣,一往下放,背上水水流的,粘的疼得不能,好幾回往過死哩。又把褥子上鋪上糊窗麻紙,把大黃面鑼上,舁著放到那上。大黃真是好東西。有二十多天,疼得不能行。人們說,抽上幾口洋煙能止疼。抽上能止三兩個小時。一夜抽兩回,才能一夜好睡。到了元霄節,才能拄上棍棍下地哩。(在自己家窯洞裡,趙登雲向任復興展示了他的背部,大半個背部覆蓋著傷痕,尤其是右胛骨下面被四方烙鐵狠狠烙過的地方,收縮為橫向的、約長十厘米、寬兩厘米、深半厘米的小溝。真為他能活下來慶幸。)
老趙討吃來啦
家裡那時給定下富農,沒收了,老婆娃娃沒法活。我說,我給咱討吃哇,我有好討處哩,去岢嵐工作過的地方,有要處,能要上。我先不能背,引著我的弟弟。我說,我給咱要,你給咱背,要到四月份。
見了面,人家說,你看你這人,給你哇!有給挖米的,有給挖面的。我的根據地在那裡。要下東西,我脊背疼得不能拿,我就求人們捎帶捎帶,這個村給我送到那個村,那個村又送到那個村。哪個村也有慣的、當過幹部的。說:"吃飯吧,吃了飯我們和你出去要。落到這個地步上麼,哎!"不便挨門挨戶要,指點我說誰誰有哩,保準給哩。他們介紹說:"老趙討吃來啦!你給挖上些甚哇?"人們說:"來哇,行!"要下百八十斤。人家耕麥子我要麥子,耕碗豆我要碗豆。家裡還分著半截牛,沒料。我到油房裡要了一託麻糝。沒素油就要素油。左來一樣啦,這還怕甚哩!落到這地步上,不為稀奇!有些靈活人說:"這是運動,是政策。"有人說: "再不要伺候他們了,甚至會兒也是老牛力盡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頭!你可積極來哩,看你落下個甚結果?"有些懂政策,說:"幹部,難遇那些灰人哩。甚會兒也一樣,難落個好哩。你伺候共產黨落不下個好,誰也扯求蛋!你看你落下個甚結果?重受苦種地哇,再不要上這圈套啦!"秦家莊的馮喜增,日本人在時,岢嵐東街當街長,土改坐了二十來天緊閉。說我:"你們年輕人,一個字兒瞎鬧哩!我給日本人當了一年多鄉長也沒事,連油皮也沒戳著,群眾也沒意見。你也是個鄉長,我們也當,沒挨成你這麼個!"
這年二三月份我也不能耕地,能幹活就幹活,不能就不能,偷糜掐谷沒的事。熟人又叫我到晉綏二分區地委黨校學習,二分區地委在五寨。五寨老戰友說你出來哇,幹這幹那,到大西哩(晉綏幹部南下四川一帶,當時叫"到大西")。我說,不能幹了,身體還不能走,干個甚!土改後從48年開始,我在村當會計,當過主任,沒隔斷。54年入初級社,五寨縣人事局叫我到店坪當秘書,每月23元,不習慣,又回村了。
忠臣受制不少,奸臣也沒好下場
我到岢嵐信訪辦瞅了兩回,問:"如今大裡****,我這個能行不能行?"信訪說:"寫個申請。"有些幹部說,咱這要鬧,頂上個正經買賣,去那正經地方,好好往上頭走。有些說,不頂事,算了吧。六七十歲的人啦,能咋哩。到正經地方,連農活兒也誤不起,盤纏交際也沒。尋人家難哩,活在世上糊里糊塗就算了。年輕些的說,就得鬧,我就不相信,大裡退休****,你就連二分鋼崩崩也鬧不上。寫了兩次申請,組織部批:有困難,尋當地政府,不在解決槓槓裡。主要解決文化大革命中的。我說那就不用說了。有的說尋一尋五寨。咱說窮就窮了,不要那樣跌皮賴害,能了能,不能就不能。
村裡沒電,不通廣播,不能看電視,我就看小說,《薛剛反唐》,《五鳳朝陽》,古往今來,忠臣們受制不少,奸臣也沒好下場。
以上這是趙登雲的口述。
老趙在回憶這段聞之令人心寒的經歷時,始終沒有提"搬石頭"三個字。我就告訴他,文化革命中翻騰過這段問題,你和許多農村幹部、以至黨政軍內農村親屬是地主富農的幹部,一齊挨整,那個運動又叫"搬石頭"。意思是你們是土地改革的攔路石頭,絆腳石,要想搞好土地改革,必須先整你們,把絆腳石搬開。斗幹部就是鬥地主,先斗幹部,再鬥地主,或幹部地主一起鬥。當時黨中央的精神就是這樣的。各個根據地都是這樣執行的。老趙仍然不十分理解,只是"啊"了一聲。
2002年5月28日整理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