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登奎這樣回憶道:
當時最緊張的情形剛剛過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中央政治局成員還留在人大會堂集體辦公。一天,當時協助抓國務院業務組工作的先念和我有事需要向總理匯報,見總理獨自一人坐在他臨時的辦公室裡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們兩人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事情悶悶下樂,便進去好言勸慰。開始時,總理只是聽著,一言下發。後來當聽我說到"林彪已經自我爆炸了,現在應該高興才是,今後可以好好抓一下國家的經濟建設了"這樣一席話時,顯然是觸動了他的心事,總理先是默默地流淚,後來漸漸哭出聲來,接著又號啕大哭起來,其間曾幾度哽咽失聲。我們兩人見總理哭得這麼傷心,一時下知說什麼好,就站在一邊陪著。最後,總理慢慢平靜下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你們不明白,事情不那麼簡單,還沒有完......",下面就什麼也不肯再說了。
周恩來本來是一個自製力極強,決不輕易喜怒哀傷形於色的人。按照"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的說法,這回如果不是傷心到了極點,心中鬱積已久的苦悶已經到了非吐不快的地步,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此慟哭失態的。
作者曾就周恩來究竟為何而哭這個問題問過紀登奎的看法。紀說一言難盡,以他個人的觀察,周的傷心苦悶恐怕乍要在於毛、周兩人治國的思路不同,毛強調階級鬥爭,周注重抓經濟,更看重國計民生問題,為此多次挨批,受了不少委屈,一直有志難酬。應該說,紀登奎看得這是很準的,當然也不盡如此,只要稍加分析,就不難體會出周此時苦澀的心境。
周恩來除了在治國理念上與毛澤東不同外,兩人在經濟建設的指導思想上也有分歧。周的經濟思想比較務實,在五十年代主張國家經濟建設的發展速度要適當,統籌兼顧,全面安排,在綜合平衡中協調穩步發展。周並不同意毛在經濟工作中種種急躁冒進的搞法,曾為追加一九五六年基建預算的問題和毛當面爭論過,甚至在情急之下,說出過這樣的重話:我作為總理,從良心上不能同意這個決定。這對一向對毛總是畢恭畢敬,奉行侍君之道的周來說,是極為少有的。當然,這番話也為他惹了不小的麻煩,毛對此非常生氣,雖然當場沒有發作,卻一直記恨在心。
為此,周恩來在五十年代中、後期曾挨過當時一心想"超英趕美"的毛澤東下少次批,被指離右派"只剩了五十米",一度政治地位岌岌可危,到了被迫提出辭職的地步。周本人幾乎逢會便檢討"反冒進"的問題,後來雖說總算是保住了總理的職位,但他也委實從中領受了教訓。
為了在政治上保持自己的晚節,周恩來雖然有志難伸,卻一直竭力隱忍,小心週旋,強迫自己全盤接受毛澤東的主張,在政治上跟毛亦步亦趨,在並不十分情願的情況下,深深地捲入了毛所發動的這場文革運動,為此他本人也累垮了身體,結果歷史卻對周恩來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空!林彪的叛逃,讓這場使整個黨和國家付出慘重代價,周本人還跟著做了不少虧心之事的"大革命"完全破產,無法再自圓其說。在這種情況下,深知不好向歷史交代的周又怎麼能不感到格外苦悶傷心呢?
問題還不在於此。更讓周恩來有苦難言的是,林彪事件的發生,儘管已經使文革運動難以為繼,卻無法從根本上改弦更張,放棄以階級鬥爭而綱的思路,轉而致力於國家的經濟建設。因為文革的始作俑者並非林彪,而是毛澤東。實際上,毛、林之所以交惡,除了毛擔憂林彪的權勢日益膨脹,而要拿掉他的接班人地位外,同時也和毛、林兩人在政治上的想法不同有關,毛不能容忍林彪授意陳伯達在九大政治報告中提出搞"唯生產力論"的那一套。對此,當時贊成林、陳主張的周恩來是深知其中內情的。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企圖倡導抓經濟建設,從根本上糾正文革錯誤的作法都無異於揭毛逆麟,這是毛絕對不會容忍的。但是如果不這樣做,整個國家又無法從文革的困局中擺脫出來,周本人也無法向歷史還賬,求得良心上的解脫。真/以說,林彪事件後,周深為這種困境所苦而又無以自解,又怎麼能不悲從中來呢?然而,這種苦衷又不可盡對外人道,只好欲言又止,通過大哭一場來稍稍宣泄一下。
不過,周恩來畢竟是深得儒家傳統文化的精髓,擅長在政治上採行中庸之道的老手,總能從各種矛盾之中為自己尋找到某種平衡點,然後盡量兼容並包,允執其中。周氏這種一貫的為政之道,在他試圖扭轉文革困局的問題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周恩來深知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的命根子,任何企圖正本清源的作法都是不智之舉,只會觸怒毛而把事情搞糟。不過,由於林彪事件的衝擊,毛迫於形勢,不得不在政治上作出某種鬆動和調整,而這正是他可以從中做些文章的地方,雖說迴旋餘地不大,但畢竟還是有了某種著力點。周很快便在兩難之中為他本人確定了扭轉文革困局的分寸,那就是:絕不從正面去觸動、清理文革的錯誤,而把它完全歸咎於補彪煽動起來的極左思潮,然後在具體工作中補偏救弊,進行有限度的撥亂反正。
在以後一年多的時間裏,周恩來一直恪守這一點,小心翼翼地在毛澤東的容忍限度內行事。他在小的場合向黨內外解釋林彪事件時,總是盡量為毛所發動的文革運動辯護開脫,說:林彪叛黨叛國,乍聽起來是壞事,但轉而一想,又是大好事,是文化大革命最大的收穫,也是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二十二年來的偉大勝利。
在回答林彪何以成為黨的接班人的問題時,周恩來絕口不提毛澤東本人在這個問題上的責任,只是強調"要歷史的、辯證的,發展的看問題",然後含糊其辭地表示:林彪取得接班人的地位是有歷史原因的,是當時黨內形勢發展的結果。
大概是連周恩來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未免有些牽強,難以服人,但又不便明說,只好拐彎抹角、意在言外地表示:我們這一代就是這兩件事,一是陳炯明炮打孫中山的總統府,一是林彪謀害毛主席。陳炯明是孫中山培養起來的,林彪是毛主席幾十年培養起來的。
當然,當著毛澤東的面時,周恩來還是盡量為毛開脫,找台階下。比如,毛在林彪事件後不久會見越南總理範文同時,在談話中言不由衷地承認他在林彪的問題上犯的錯誤,然後又指著陪見的周恩來等人,語帶調侃地表示:"現在他們還原諒我,允許我改正錯誤。"周氏見狀,趕緊表示:"我們也犯了錯誤。"應該說,毛澤東一開始還是默許了周恩來在實際工作中扭轉文革困局的努力,甚至還給予某種支持。但這並下是毛本人迷途知返,想改弦更張,而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實際上,毛此刻最大的心病恰恰在於擔心有人否定這場押上他全部政治資本而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即便是對周這樣一貫忠順、小心謹慎的人也仍然很不放心,只不過當務之急正需要依靠他來幫助毛本人在政治上度過難關罷了,所以才暫時容忍下來。此外,毛澤東深知他本人發動的文革運動得罪了一大批黨內軍中的老幹部,而周恩來則在他們中間有很大的影響力,因此只要能夠設法拉住周,再由他從叫呻專圓做工作,事情就會好辦多了。為此,毛在林彪事件後最初的一段時間裏,對周刻意籠絡,甚至一反常態,讓他過問一向被視為禁區的軍隊工作,對新成立的軍委辦三?;會議明確規定:"凡討論重大問題,要請總理參加。"
與此同時,毛澤東本人也在政治上作出姿態,修補同黨內軍中老幹部的關係。他知道當年為了扶植林彪當接班人,在政治上傷了不少人,特別是軍中的老帥們。為此,毛絞盡腦汁來洗刷他和林彪之間的關係。還在林彪剛剛出逃後形勢最緊張時候,毛把所有緊急應變的事情一概交給了周恩來,而他本人則把心思放在如何為自己解釋開脫上。他把林彪的歷史老賬翻出來,一筆一筆地算,列舉了林彪自井岡山以來所犯的十六條錯誤,在政治局內部進行傳達。接下來,毛又在權衡利弊得失後,硬著頭皮批准了對他本人大張撻伐、殺傷力極大的《"571工程"紀要》作為批判林彪的罪行材料印發全國。
毛澤東的這番用心,在當時的中共領導層中,只有周恩來才能多少體會出來。據主管林彪專案的紀登奎說,在是否向下公布《"571工程"紀要》的問題上,他一度很躊躇,認為這份東西對毛的形象損害太大,在政治上有很大的副作用,傾向不對下公布。但他吃不大准,為此找周商量,談了自己的想法和顧慮。周聽完後表示,主席對這個問題可能有他自己的考慮,建議報送毛,由他本人來決定。
另一方面,慣於從歷史故紙堆中尋覓政治靈感的毛澤東又從歷代文人墨客的懷古詩中,為自己當初選擇林彪作為接班人尋找說辭,進行開脫。像當時在社會上流傳一時的唐朝杜牧的"折戟沉沙"和白居易的"辨材"、"周公恐懼"等,都是毛刻意挑選出來的。其中像"試玉還須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一類詩句,便是借古人之口來為他找台階下的。
不僅如此,毛澤東還在政治上刻意作出姿態,安撫那些曾因"大鬧懷仁堂"而被打入冷宮的軍方老帥們。從一九七一年秋冬開始,他不斷在小范圍內吹風,為"二月逆流"正名,把文革中幾位老帥挨整的賬全都算在林彪的頭上,提出:不要再講"二月逆流"了,它的性質是老帥們對付林彪、陳伯達、王、關、戚。並表示:大鬧懷仁堂,缺點是有的。你們吵一下也是可以的。同我講就好了。說到這裡,慣於做戲的毛還煞有介事地詰問葉劍英:你們那時為啥不來找我嘛?你們寫寫,我批上幾句嘛!
周恩來自然樂見毛澤東在政治上作出的這種鬆動,但心裏也很清楚此舉並不是真想給"二月逆流"平反,不過是想藉此化解黨內的怨氣,緩和一下和老幹部的關係罷了。因此,週一開始並沒有馬上見機而作,大事渲染毛為"二月逆流"恢復名譽這件事,為解放老幹部造輿論,以免操之過急,惹毛不高興。他暫時按兵不動,等待毛在政治上作出更明確的表示。隨後的陳毅之死,正好為他提供了這樣一個的機會。
應該說,周恩來對陳毅之死心裏是很難過的。兩人曾是幾十年風雨同舟的老戰友,相知甚深。文革中,周為了保護陳毅,曾經以身作盾,費了不少心血。不過,周自覺對陳毅也有虧心之處,在他被打入冷宮後關照不夠,特別是在廬山會議的大會上還當眾點了"二陳合流"的問題,把陳毅弄得灰頭土臉,在精神上造成很大的壓力。對此,周是心裏有愧的。如今老友歸去,按照人之常情,周恩來自然是希望能夠把陳毅的追悼會開得隆重些,以便能夠多少補救一下內心的愧疚。而且這樣做還有一層的考慮,那就是借治喪在政治上為陳毅恢復一下名譽。但是,週一開始對此卻有些躊躇,因為陳毅究竟是當年"大鬧懷仁堂"的十角之一,因為直言批評文化大革命而觸怒毛澤東,成為全國幾乎家喻戶曉的黨內"老右"的代表人物。現在毛的態度雖然有所改變,但並無意從根本上改弦更張,況且當年充當反擊"二月逆流"打手的中央文革一干人還在台上,也會找碴生事。這些因素是周恩來在為陳毅恢復名譽時不得不考慮的。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在政治上惹出麻煩,周恩來決定退而求其次。他在隨後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陳毅喪事時,並不堅持追悼會一定要按照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規格,而只是表示他本人一定要參加,並且要見報。對陳毅的悼詞,他更是煞費心思,字斟句酌地補寫了一段對陳毅一生功過的評價,說陳毅一生"努力為人民服務,有功亦有過,但功大於過"。接下來對"功"實寫而對"過"虛寫。這樣,既避免刺激黨內文革派,又彰顯了陳毅在歷史上功勞,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為他恢復名譽的目的。
改完之後,周恩來為慎重起見,又把陳毅的悼詞送給毛澤東審閱,請他作最後定奪,並在附信中說:
"陳毅同志是國內國際有影響的人,我增改的一長句,對黨內有需要,但如發表在報上,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想,究竟如何為好,請主席指示。"
毛澤東不愧是善於在政治上借勢行棋的高手,他在審閱陳毅悼詞時,大筆一揮,將上述周恩來精心補寫的幾段評價陳毅一生功過的文字悉數勾去,表示:"功過的評論,不宜在追悼會上作。"不僅如此,毛在追悼會舉行的前一刻,還突然決定抱病前去參加。
本來,自林彪事件以後,毛澤東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門了,終日臥床不起。這固然是和毛在精神上受到林彪事件的重創有關,同時也是流年不利,禍不單行。據毛的保健醫生李志綏回憶,毛因在廬山會議後得的肺炎久拖不癒,這時已經病得很重,身體十分虛弱,行動困難,走起路來,兩腿像是兩條木棍子似的在地上挪動。
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硬是冒著數九嚴寒去參加陳毅的追悼會,自然不是尋常之舉。不過,如果認為這是毛出於悼念井岡山時期的亡友,或是對當年直言諫諍的黨內軍中的元老大發"無產階級震怒"一事內心有所愧疚,那就錯了。實際上,毛此舉更多的是故作姿態,在政治上收攬人心,安撫在文革中吃了下少苦頭的黨內老幹部。
據知情人說,毛澤東本來並沒有決定參加陳毅的追悼會,但後來聽說陳毅死後,三0一醫院門口自發地聚集了不少從四面八方聞訊趕水的老幹部。他們站立在寒風中等候,久久不肯散去,堅持要向陳毅的遺體告別,而且人數越聚越多,這件事後來驚動了高層。毛正是在看到這一點後,才在最後一刻決定參加陳毅追悼會的。
周恩來被毛澤東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在看準毛的意圖後,這回他不再猶豫,立即施展了善於見機而作的本領。他一面緊急佈置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設法解決取暖問題,加強警戒,為毛的到來做準備。一面當機立斷,趁機提高陳毅追悼會的規格,通知所有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家副主席宋慶齡和全國人大、政協的負責人出席追悼會,並決定追悼會由他本人親致悼詞,還破天荒地邀請了正在北京的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出席。然後,他又搶在毛之前趕到八寶山,親自佈置會場,並把這一消息告知陳毅的遺孀張茜。
追悼會前,毛澤東在周恩來、葉劍英等黨內軍中的一干老人的陪同下接見了陳毅的家人。談話中,毛友情悲慼,肯定了陳毅的一生,而把陳毅抑鬱而死的責任完全推給林彪,稱:我們的老帥,他一個也不要,要是林彪的陰謀搞成了,是要把我們這些老人都搞掉的,云云。其實,當年正是毛澤東為了給九大的召開鋪平道路,決定在八屆十二中全會上大批"二月逆流",把陳毅一干人搞得灰溜溜。毛還在選九大代表時,當眾表示陳毅"可做右的代表",給他造成很大的政治壓力,心情十分沈重。對於毛這種善於逢場作戲的表演伎倆,當時在場的李志綏在其回憶錄中有著生動的記述:
張茜進來以後,毛的服務員將毛從沙發上扶起來,迎上去。張螟步趨前。毛拉住張的兩隻手。
張滿臉淚痕,向毛問好。
毛擠著眼睛,咧開了嘴,說:"陳毅是一個好同志啊。"
這時周恩來、葉劍英、朱德(朱當時並未在場,李在這裡記憶有誤-一作者注)等人紛紛趕到了。我聽到旁邊有人說:"毛主席哭了。"大家不禁唏噓起來,整個休息室充滿了抽泣聲。
但是我沒有看到毛流下一滴眼淚,儘管毛又嚎了幾聲。我常想,毛是極善於表演的,如果他是位演員,他可以成為一位名演員。他能夠在不同的環境,對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控制和影響對方情緒的表情變化。
對毛澤東此舉的用心,周恩來自然心知其意,但並不點破,而是順水推舟,盡量擴大此事的影響,在政治上為解放老幹部造勢。儘管陳毅的悼詞仍是老一套的黨八股,但是周氏在追悼會上讀得緩慢、沈重,富有感情,不足六百字的悼詞,曾兩次哽咽失語,更增添了會場裡的悲痛氣氛。追悼會後,周示意陳毅家人設法將毛談話的意思傳出去。直到中午後,他還在一些場台大為宣傳這件事情,說:"毛主席參加陳毅同志追悼會,使我們這些老幹部、使我們忠於主席的人,都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