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手裡拿著一大摞由挨整者交上來的檢查書,但他心裏並不實,總擔心日後這些人會翻供,還擔心日後其他人會為這些人翻案。也正因此,毛澤東一向對"翻案"的事十分敏感,疑神疑鬼,常常為此勃然大怒,興師動眾地去反擊所謂"翻案風",並再迫使那些"翻案者"做出檢查,以記錄在案。
四十年代,毛澤東發動"延安整風"運動,整了許許多多人,既整了許多像王明、博古這類來自莫斯科的教條主義者,也整了許多像周恩來、陳毅這類元老。毛澤東將這些人整得灰頭土臉,無人敢親近,用陳毅的話說,"鬼都不上門" ,最後不得不做出"深刻檢查":向毛澤東承認自己曾有錯,有大錯,大錯在反對過毛、嘲諷過毛,至少是冷落過毛;並向毛澤東表示自己將洗心革面,將恭恭敬敬地俯首於毛,老老實實地聽命於毛。
不過,毛澤東心裏很清楚此番整風整得過火過重,整得許多做檢查者積怨甚多,口服而心不服。他的這種戒意是十分持久且十分敏感的,以至歷經二十餘年也能一觸即發。
1967年2月16日,陳毅等人在中南海懷仁堂與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發生了激烈衝突。陳毅在衝突中並在氣頭上,提起了"延安整風"的舊事,流露出心底深藏的積怨。
陳毅抱怨毛澤東在此整風運動中重用一些"最起勁"地擁護自己的人,如劉少奇、鄧小平、彭真、薄一波、劉瀾濤、安子文等人;可這些人到頭來又成了反對毛澤東的人,並因此而成為"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的人。陳毅還抱怨自己和總理都在此整風運動中挨了整。
顯然,陳毅的這一抱怨,既有對"延安整風"運動的憎惡之情,也有對這場運動主持者的譏諷之意。
據當事人王力回憶,懷仁堂會議結束後,他與張春橋、姚文元迅速整理出一份會議紀要,當晚赴毛澤東處匯報。"我注意到匯報前面其他情況時,主席光笑,當講到陳老總髮言的時候,主席變了臉,不再笑了。主席開始是當笑話聽的,聽到這裡,板起面孔,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笑。主席以後講的問題,話都比較厲害。"
2月18日,毛澤東召集周恩來等人開會,怒斥陳毅等人對中央文革小組的發難,並回應陳毅個人對"延安整風"的抱怨,"你陳毅要翻延安整風的案,全黨不答應!"於是,中央政治局奉命整肅陳毅等人,並迫使他們低頭認錯,再做檢查。
五十年代,毛澤東發動"反右傾運動",也整了許許多多的人,先是在廬山上整出了一個以彭德懷為首領的"軍事俱樂部",繼又在廬山下整出了數百萬遍及全國各行各業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整得這些人都做了"深刻"檢查,痛說自己是極其錯誤的而毛主席是極其正確的。
可是,"大躍進"最終導致巨大災難的鐵定事實,證明了挨整者是正確的而整人者是錯誤的,是有罪的;證明了此時的真理與此時的權力是分離的,準確地說是權力踐踏了真理。
於是,毛澤東不得不做出某種讓步,某種很有限度的讓步:一方面表示,"反右傾"反得有些過火,把許多"好人、講老實話的人整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甚至整成了‘反革命分子'",因此,"凡是冤枉的人都要平反";另一方面又堅持認為,整彭德懷整得完全正確。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宣布:"所有人都可以平反,唯彭德懷同志不能平反。"毛澤東則在一旁插話:"只要不是裡通外國。"
毛澤東所做出的這一有限度的讓步迅即獲得強烈反彈: 在下面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下子被甄別平反了數百萬人,從而凸顯了整個"反右傾"運動的荒誕。在上面的"右傾機會主義首領"彭德懷再度上書,洋洋八萬言以作抗辯:一是你們強加於我的"右傾機會主義"罪名,已被"大躍進" 慘遭失敗的事實所否定;二是你們強加於我的"裡通外國"等罪名,沒有根據,純屬捏造。
面對這一局面,毛澤東坐不住了,起而批判所謂"翻案風":
其一,指責甄別平反工作搞過了頭,把許多不該平反的人給平反了,"近來平反之風,不對。真正錯了再平反。搞對了不能平反,真錯了的平反,全錯全平,部分錯了部分平反,沒有錯的不平反,不能一律都平反。"
其二,指責彭德懷搞翻案,並為此而加大對彭德懷的整治力度:一是加重反黨罪名,將"廬山會議"上還沒有完全定下來的有關彭德懷的兩大罪名──"裡通外國" 罪名和組織"秘密反黨小集團"罪名──正式公諸黨內;二是剝奪政治待遇,不准彭德懷出席中央會議和登上天安門,不向彭德懷發送中央文件,不讓彭德懷自由外出活動;三是成立專門機構,全面審查彭德懷的歷史,以蒐集乃至炮製各種能證明彭德懷一向反黨、反毛主席的罪證。
此後,毛澤東就一直對彭德懷案保持高度戒心,一直將此案視作政治禁忌,不容任何人對它有任何質疑。他的這種戒心,有時戒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如疑心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存心要給彭德懷翻案:"要害問題是罷官,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也是‘海瑞'"。 他也正是借批判此劇而揭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六十年代,毛澤東又發動"文化大革命",整了更多的人。絕大多數中共高幹都受到程度不一的衝擊,或被貼大字報,被指責為"走資派",遭口誅筆伐;或被拉出批鬥,被戴高帽子、挂黑牌子、遊街、罰跪,既遭口誅筆伐,又遭拳打腳踢在這些受衝擊的中共高幹中,有一部分人在經歷了一輪輪批判並做出了一遍遍檢查後,終於獲得"解放",重新當官。
對於這些重新復出的老幹部,毛澤東是心存矛盾的:既很想用這些富有政府管理經驗的人來幫他治理這個亂糟糟的國家,以結束"天下大亂"的局面;又很顧忌這些吃夠文化大革命苦頭的人心存怨恨,而有可能在官復原職後否定"文化大革命"。他的這一矛盾心態,突出地表現在他對鄧小平的重新起用以及再次廢黜上。
1971年9月,林彪出逃身亡。1972年5月,周恩來被查出患有"膀胱移行上皮細胞癌"。鑒於中樞空虛,毛澤東有意重新起用已被打倒多年並已做過多次檢查的鄧小平。
不過,毛澤東深知鄧小平不僅是能擔當大任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識時務而能伸能屈的人,一個須低頭時就低頭、能出手時就出手的人,一個頗得他老毛真傳的人。因此, 他又擔心鄧小平既能在台下認錯,也能在台上翻案,翻他本人被打倒的案,翻整個"文化大革命"的案。
鄧小平深知毛澤東此時既想扶他上臺,又擔心他一旦上臺就會翻案。於是,他寫信向毛申明:自己此前挨整乃至被打倒是咎由自取的,一點兒也不冤枉;因為,自己的的確確犯了嚴重錯誤,犯了追隨劉少奇對抗毛主席這一不可饒恕的嚴重錯誤,因此,自己若是能重新上臺,就只能努力工作以將功補過,而不會搞翻案活動。
鄧小平還深知毛澤東深知他鄧小平是一個能起能落能又起的人,是一個還有可能變來變去的人;於是,他又在信中向毛澤東申明:自己不僅現在不搞翻案活動,而且永遠不搞翻案活動。 毛澤東在得到鄧小平所做出的這個"永不翻案"的重諾後,便把他從流放地江西召回北京委以重任。
鄧小平所做出的這一"絕對"的承諾,並未贏得毛澤東所給與的那一"絕對"的信任。毛澤東對鄧小平仍心存疑慮,並採取了一些防範性措施。例如,在鄧小平獲准復出時,毛澤東便把鄧小平寫給他個人的那封信,作為中央文件廣為傳達。他這樣做是要讓天下人都能知道,鄧小平是在既辱自己又發大誓的情況下出來工作的,進而讓天下人最終都能看到,鄧小平究竟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還是一個出爾反爾的人,並藉此而讓他有所忌憚,不敢輕易搞翻案活動。
又如,在鄧小平復出一段時間並露出一些對"文革"不滿的跡象後,也是在毛澤東將要離開人世前,毛澤東有意讓鄧小平主持做出一個決議,對"文化大革命"做以總評:"三七開,七分成績,三分錯誤"。顯然,他這是對鄧小平不放心,要鄧小平再做一個最終表態,一個最終誓言不翻"文化大革命"案的表態。
然而,這一次鄧小平沒有低頭就範,沒有在毛澤東希望他做出的最後誓詞上具結畫押。鄧小平推說自己在九年(1966─1975)"文化大革命"中,有六年(1966─1972)被打倒,脫離了這場運動,成了一個"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何論魏晉",因此,不適宜由自己來主持做這個決議。鄧小平此時已經知道毛澤東活不了多久了,準確地說活不過來年了,因而在考慮自己進退時,就要從長計議了。
據毛澤東保健醫生李志綏記述,1974年7月,經國內幾位頂級神經內科專家會診,毛澤東被確診患上了運動神經元症(motor neuron disease ),或稱肌肉萎縮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預計只能活上兩年,即只能活到1976年。這一診斷結論隨即被匯報到中共高層。周恩來在聽了匯報後說:"這就是絕症了。"
顯然,作為中共高層人士且又作為周恩來重要盟友的鄧小平,不可能不知道毛澤東的這一病情。因此,他這時若要決定做出某一重大舉措,就不僅要考慮這一舉措在毛澤東活著時會有什麼意義,而且要考慮這一舉措在毛澤東去世後又會有什麼意義。
兩相比較,他自是要看重後一層考慮。因為,他知道自己若不出意外,就會比毛澤東活得長久些,並會在毛澤東去世後大有作為;他還知道除了毛澤東以外,在這黨內就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夠壓得住自己了。因此,他不會不明白自己此時所作所為,就不能只是對行將就木的毛澤東負責,還應對毛澤東死後的自己負責。
於是,他就抱著這樣的態度:老人家,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我此次不會再替您老去趟那一灘政治污水,不會再替您老去背那只"文革"黑鍋 。
鑒於鄧小平拒絕再次低頭就範,毛澤東對於他的態度便由猜忌上升為惱怒:你不再次向我低頭,我就再次將你打倒。於是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深揭狠批這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 1976年4月7日,毛澤東責成中共中央政治局做出決議:"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
鄧小平隨即於4月8日上書毛澤東,對上述決定表示"完全擁護",對主席能允許他繼續留在黨內,"表示衷心的感謝"。毛澤東死後不到兩年,鄧小平就再次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