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擔這次特殊"政治任務"的,是當時的清華大學學生劉志軍一家。據劉先生回憶,由於是國務院辦公廳交北京市外辦具體經辦,所以市外辦經過幾個月的仔細篩選 後才選定了他家。但外交部仍不放心,有關領導還親自到他家實地查訪,看了他爺爺、父母、兄弟姐妹,並向當地派出所和居委會作進一步瞭解才最後確定。
剛開始拍攝,露西便面有困惑:"全家人不管男女老少,衣褲都是黑藍灰三色,男的都穿軍綠球鞋,女的都是方口偏扣黑布鞋,三代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部隊一樣"。 正如作者所說,"也難怪,那個年代的人除了綠軍裝,幾乎都是黑藍灰色,即使女孩子有件鮮艷點的衣服,也必須穿在裡面,因為露出來就是資產階級思想。"但為 了表現服裝色彩的豐富,他的大妹妹只好向一位剛結完婚的新娘子借了件紅衣裳,二妹妹則到鄰居家借了件暗紫色格上衣。另外,當時經濟凋敝,物資供應緊張,所 有東西都要憑票限量供應。但"《故宮》中有一組鏡頭,要表現中國人民生活水平正在提高。當時正趕上中秋節,廣安門菜市場突然擺上了各種新鮮蔬菜,應有盡 有。那個年代,老百姓不管買什麼東西都要憑證且限量,而惟獨那天肉菜全不限量,敞開供應,只要排隊就能買上。我父親的單位為讓我家在外賓面前表現出中國人 的自豪,還特地補助他100元錢,母親攥著相當於自己3個月工資的錢,樂滋滋地擠在買菜的人群中......"(劉志軍:《影片〈故宮〉引出的跨國情 緣》,《縱橫》,2002年第7期)
文革時生活的"多姿多采"、商品"琳琅滿目"就這樣被"製造"出來。平心而論,很難要求這些"他者"瞭解當時的真實情況。因為那時正 "狠抓階級鬥爭","敵情觀念"極強,有關方面制定了極為細緻、嚴格的與外賓接觸的有關規定,各單位、居委會都組織全體人員、居民學習、熟背這些規定,使 外來者很難獲悉真情。
當時我從農村回城探親,也曾與其他知青一起被招到居委員開了半天會,學、背這些規定,經"考試"把一條條背得滾瓜爛熟後才能回家。其中一條規定,如外賓到 某商場時,該商場所有商品可不憑券而敞開供應,為了顯示"一片繁榮",中國居民也可"購買",但"買"後不得離開商店,要等到外賓走後再到櫃臺將貨退還。 還表揚過某菜場一位賣肉的師傅"水平高",一次顧客拿出肉票要買二兩肉,這時恰有外賓在旁,這位賣肉師傅當即決定根本不要肉票就切了二斤遞給顧客,讓外賓 看到了我們的生活水平之高。據傳達說,曾有人趁外賓在時買了好幾雙尼龍襪(當時買尼龍襪要"工業券",買線襪要"線票",肥皂、火柴......全都要券 要票,這些券、票發放量非常少)就想走,但在門口被有關人員攔住,後來襪子全退不說,還通知了工作單位,受到處分。"規定"還對外國人可能提出的種種問題 都提供了"標準答案",如"文化革命"是"很有必要";"五七干校"、"上山下鄉"是"大有好處"或 "很受鍛練";有關工資、家庭收入的答案是"生活很好"或"夠用",不能說出具體多少錢。據說根據工資水平是可以推算出國民生產總值,可以推算出工農業生 產狀況,可以推算出軍工情況,可以推算出國防實力......因此,每人的工資多少事關國家機密,不得告訴外國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所有問題中只有"家庭有幾口人"的答案是"可如實回答"。當時就流傳這樣一個故事,說有外賓問一個老頭兒家有幾口人,這位老人生怕答錯擔不起責任,一時緊張,像在居委會"考試"一樣慌忙回答:"可如實回答",弄得外賓莫名其妙。
若仔細研究,從這一紙"規定"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夷夏之大防"、控制之嚴密、宣傳的伎倆、經濟的衰敗......這一紙"規定"當時廣為下發,但大家都是 背完就扔。筆者現在才意識到這一紙規定其實非常重要,因為這就是"史料",是我們曾經這樣生活過的證明,因為"無證不立"是歷史學最基本的學術規範和起碼 要求,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沒有"文獻"就沒有"歷史",或者說,"歷史"是由"文獻"形成的。遺憾的是,我現在問過許多人,竟無一人將這一紙規定保留, 當然我也沒有保留。細細想想,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許多"文獻",往往就是這樣喪失的;進一步說,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日常生存狀態,也就是這樣喪失的。
同時,對不少外賓、海外華人回國後對文革中的中國那種到處"鶯歌燕舞"的熱情報導,也就很可以理解了。著名美籍華人歷史學家何炳棣先生當時發表了有關的系 列文章,在海內外影響極大。當現在有人勸他在"文集"中將這些文章重印時,他誠懇地表示,"我卻願意把它忘掉"(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大出 版社2005年版,第393頁)。"把它忘掉",雖只簡單幾個字,卻飽含一個真誠的學人在瞭解實情後的沈重反思與難言的心情。然而,如今國內卻很有某些" 學界新銳"為"學術創新",而將此類報導作為"文革"乃"真民主"、"經濟還很繁榮"一類的論據呢!